「揀」體現自由
香港人十分重視「要有得揀」(可以選擇)。「揀」體現自由。
當然,所謂「有得揀」是一個程度的問題,但一定「要有得揀」。這也就是說,很多時候香港人所作出的選擇,只是在一定範圍之內挑選其一,通常都不是全無限制下任意選擇。所以,這個「有得揀」,重點在「有」:是否真真正正的「有得揀」,有時實屬見仁見智。但無論如何,就算不是真正選擇的選擇,還是必須「要有得揀」。在某個意義上,我覺得要了解香港人和香港文化,可從茶餐廳的早餐餐牌入手。我們隨便走進一家茶餐廳,應該不難發現,早餐餐單之上,有A、B、C、D、E……餐;早餐之外,還可以有(近似早餐的)營養餐(圖)。
這些早餐餐單的特點是「有得揀」,而且不止是一兩款。而選擇的維度,不一定沿着中式、西式之分,而是反映市場上消費者口味的轉變。不過,我最感興趣的不是餐單上所列舉的食物,而是那種向顧客提供足夠選擇的做法。當然,我們有需要知道,以前可能只有A、B、C餐,可供選擇的款式沒有像現時常見的多。但「有得揀」是多年以來所建立的安排,而「夠嘢揀」(有足夠選擇)是一家茶餐廳/冰室滿足顧客期望的重要指標。
不過,我們更要知道,早餐餐單也只是表面,更有趣的是光顧茶餐廳的一套潛規則。舉例:A餐包括火腿通粉、多士煎蛋、咖啡或茶,但我們仍然可以將火腿改為餐肉,煎蛋轉為炒蛋,而在飲品方面,則咖啡、奶茶都不要,可選阿華田,又或者好立克。將這些理論上是固定的餐單項目加上上述各種修改,茶餐廳那本來已經是長長的早餐餐單就變得更為複雜;表面上是11、12種選擇,大有可能變化為二三十種(或更多的)組合。
怎樣才算是「夠嘢揀」?這恐怕沒有絕對標準,但為顧客提供選擇──當然,最好是足夠的選擇──似乎是必須達到的要求。
是否「夠嘢揀」?很多時候是觀感的問題。茶餐廳在姿態上願意給顧客提供選擇,其實際效果可能遠比A、B、C……餐是否真的屬於很有意思的選擇重要。
就這個問題,我曾經跟一位日本朋友有過討論。對這位朋友來說,香港這種「有得揀」文化很特別,很難想像會在日本出現(「廚師怎可能有那麼多款『拿手』美食?」)。但日本沒有選擇的空間嗎?又不是。他們的選擇在於挑選這家食店,還是另一家。而在香港呢?我們期望選擇要放在面前。
香港是一個移民社會
「揀」體現自由。「揀」代表(至少在微觀的小環境裏)個人可以支配自己的生活。我相信,香港人重視「要有得揀」,跟香港作為移民社會的歷史背景有關。
香港是一個移民社會。從前如此,現在也如是。就算到了今天,一個家庭裏三代都是在香港出生的(即祖父母、父母、子女三代均屬土生土長的),仍然不是多數。如果我們以家庭作為分析的單位,移民依然是一種很普遍的經歷。
遷徙的經驗並非單一一種:有的是想免受困於戰亂,在不穩的局勢裏,來港尋找棲身之所;有的是冒着生命危險,逃亡來港,自覺要離開一個自己不喜歡的政治環境;有的是因為家庭的選擇,隨着家人而來到香港……
而當然,我們所講的移民經驗,也不只限於遷移來到香港。香港打從19世紀中便成為了中國與世界的接合點,數以百萬計的華工由南中國出發,經香港而轉到世界各地打工、移民。不少香港家庭跟這個龐大的全球移民網絡扣上關係(例如原來的鄉下就是一個僑鄉),也因此來到香港之後,還繼續遷移。
這個人口流動的過程,在宏觀社會層面上和微觀的家庭及個人層面上都很重要,並且塑造了香港的社會面貌的其中一面。對香港人來說,來到香港也好,離開香港也好,都是一種選擇。每一個人的選擇各有不同的考慮,有的談感情、歸屬,有的則是在計算並且取捨;大家在尋找的過程中,沒有唯一的標準。不過,在種種考慮、計劃背後,多多少少存在某些共通點──那是對自己的生活的支配。
香港人會覺得誰也沒有欠了誰
受移民經驗影響較深的香港人,就更加自覺「是留?」「是離?」都只不過是一種選擇。曾經有一段頗長的時間,香港人會覺得誰也沒有欠了誰,不喜歡的話,大可另作選擇,沒有必要勉強。
大概是這個原因,以前香港人很不喜歡別人阻路,而他們也會覺得如果自己令別人受阻,是一件極不應該的事情。所謂「唔好阻住」,是十分嚴肅的要求。將這種期望放在人煙稠密的香港環境裏,那就更需要每一個人都頗有紀律地盡量不佔用他人的空間。而在一個移民社會裏,這亦是一種生存之道。來自四方八面群眾,各有不同的習俗,各有不同的方言,有時候溝通會有一定的困難。減少摩擦的方法之一是避免不必要的接觸。如此這般,大家在繁忙的街道上不會亂跑,小孩子就更不可以嬉戲擾人;若迎面有人急步走過,我們要適當地「縮開」。
自己不想受其他人所阻礙,也不想阻礙他人。這是相處之道。
以為香港人喜歡鬥氣
如果有所謂香港社會、文化的關鍵詞這回事,「啹」這個字一定入選。
「啹」者,順氣、服氣也。反之,「唔啹」,即「條氣唔順」(不順氣)。
我在前面已討論過香港人很重視「有得揀」,俗語有云「勉強無幸福」,若然香港人覺得自己被逼做某些事情,他們一定不滿。
甘心與否,這很難說,但一定不可以是擺明要你在不情願的情況下,屈服於權力。在香港,「條氣唔順」是大事情。
在「啹」/「唔啹」背後,關鍵就在於一口氣。能令香港人順氣的,做起事來事半功倍;反之,「條氣唔順」,一定引來反抗。
很多人會有種錯覺,以為香港人喜歡鬥氣。但其實情況並不是這樣。鬥氣者,你說東時我偏偏要說西。簡單的說,是對着幹,找個藉口、理由,刻意刁難。香港人並非如此。這不是說他們不懂或不會鬥氣,只是這並非最「港式」的處事方式。他們的做法是因為不順氣,一定抵抗──有時是消極的,有時是小動作,但更多是擺明「唔妥」。不好好理順的話,繼續「唔妥」。
時代已經轉變
我曾形容過去6個月香港社會的狀態令人有種「超現實」的感覺。這邊廂,政府離譜;那邊廂,很多抗爭的做法同樣令人難以理解(衝擊商場、破壞店舖怎樣說也很難演繹為「港式」集體行動)。或者時代已經轉變,而不同世代之間很自然的各有很不一樣的想法,但香港社會有它的方式。
目前的社會狀態不會在短期內改變過來。以目前特區政府的應對方式,若能在兩年內減少社會衝突,實超乎我所能想像。當「超現實」變為常態,那對於何謂現實,確實需要重新思考。現在,也許是時候想想「港式」是怎樣的一種(或多種)方式。為何這邊廂的跟那邊廂的同樣都放棄了「港式」?是他們不懂「港式」?還是大家都覺得是時候放棄「港式」呢?
原刊於《明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doctyp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