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文標題的問號,並非誤植,而是筆者真正的疑問。最近參加一個龐大的國際機構的網上研討會(Webinar),主旨報告以後,回應來自12個亞洲地區的問題與評論。
研討會的主題,是終身教育與科技發展。這次研討會原來的主題,想尋找面對未來的「新技能」。隱涵的思路,是一個邏輯的4個環節:社會變了──社會的未來主要看科技──教育的職能是學生準備未來的工作──因此教育要瞄準科技引來的未來技能。
來自不同地區的問題,也大都圍繞着這些思路。「面對第四次工業革命,如何增強學生的就業能力(employability)?」「能否列出新時代需要的新技能?」「如何保證這些新技能的素質?」「如何量度這些新技能的學習成果?」「如何監控私營的培訓機構?」等等。
社會巨變,不可逆!
上面4個環節,其實每一個都是可以推敲的。
一、社會變了。這已是老生常談。但是,需要問的是:到底什麼變了?筆者在本欄不斷解釋的,是社會由於經濟生產形態的根本變化,導致機構形態的變化,整個社會正在迅速碎片化,形成年輕一代的職業形態也大不一樣。因此他們的事業觀、成功感、幸福感,都很不一樣。這些變化,是全面的、根本的,不可逆的。對於這,整個社會還在逐漸認識、逐漸調整。但是在教育界,還遠遠談不上已經認識。即使認識了,如何調整?
二、社會的未來,主要看科技。科技當然重要,但是社會的變化,科技只是配合與促進。是上述的社會變化,形成了土壤,創新的科技,才會有迅猛的發展。假如說科技會影響個人,那就是種種社會「中心」的消亡,「共享」形態漸趨主流,人們的互動主要不在面對面的機構組織裏面,人們將會愈來愈多生活在靠科技互聯的虛擬「社會」裏面。
這裏面牽涉的「技能」,往往迅即變為「不在話下」而人人可掌握的生活常態。就像十多年前聽到新加坡一位教育科技的負責人說的:”Technology is most advanced when it is taken for granted.” 什麼時候聽說過:需要培訓才能加入使用社交平台?需要培訓才會用互聯網?
就是說,科技還會不斷發展,而且一定是愈來愈迅猛。任何教育、培訓,是不可能追上的。今天的學生,即使在中小學掌握了最新的科學技術(當然這是不可能的),到他們進入社會工作的時候,科技肯定又是另一個天地。
科技前景,不可測!
三、教育的職能是學生準備未來的工作。這個命題,本身有3點是可以存疑的。首先、教育是否就是一個工具、學校是一部機器?傳統的假設:教育就是為了培養「人才」,就是整個經濟運作的配件。現在也許應該說,教育是一塊園地,是讓學生按自己的特點、選擇、摸索的學習園地。因為學習是因人而異的,而碎片化的社會也將會有無窮的發展機會。再沒有理由需要有劃一的機制和外加的目標。
其次、學生的未來,就是工作嗎?為他們準備未來,就是準備他們的經濟生活(工作)嗎?他們還有家庭生活、社交生活、文化生活、政治生活、餘暇生活、宗教生活……。這些領域,要能健康度過,裏面很多元素與技能沒有關係。教育要不要承擔?
再者,我們無法預測學生將來需要的是什麼技能、什麼科技。目前看得到的科技與技能,很快就會過時而陳舊。但是他們待人接物的「修養」、對己對事的基本態度、行為背後的價值觀,卻是歷久不變的重要元素。在新的社會形態下,當虛擬社會逐漸成為主流,年輕人的這些修養、態度、價值觀,將會是如何形成的?教育又承擔什麼責任?
四、教育要瞄準科技引來的未來技能。「瞄準」,是目前教育體系的特點,也說最致命的要害。以往,可以瞄準一個行業的需求,培養這個行業需要的人才。大概是15年前,來自英國的一位校外考試員(External Examiner),對我說:”Fortunately or unfortunately, in XXX(一個工程學科), there is practically no change in the curriculum and in the teaching.” 當時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後來問諸這個行業的老手,也嗤之以鼻。
但那是一代人的教育觀︰教育的目標是明確而可期的,達到標準的,畢業;達不到的,淘汰。然而,世界不再是如此,在沒有絕對而精緻的標準,即使是工作上的需求,也是日新月異。教育需要做的,不是「瞄準」,而是開放,而是讓學生學會奔自己的前途。他們當然要掌握技術與科技,但是這些都是瞬息萬變的,要學會的是應對莫測的未來。
這樣來看,上面在要回應各個國家地區提出的問題,就不禁覺得,很多地方主持教育的,仍然生活在傳統的教育觀裏面。他們的思路,仍然是希望在舊的教育框架裏面,迅速找到新的目標、新的技能,取代舊的,因而塑造新的課程、培訓項目。整個來說,就是「舊瓶換新酒」。
學生變化,莫低估!
從以上的分析看,在這裏提出幾個問題,談不上有答案,與讀者分享。
第一、我們關心學生的未來,是關心他們什麼?關心他們的工作、就業、收入、地位?假如這些都是變幻而莫測的,真正需要我們關心的,到底是什麼?又或者退一步想一想,要是真正的關心他們未來的工作,應該關心什麼?
第二、假如這一代的學生,對於工作、就業、收入、地位,並不那麼熱中(環境也不允許他們有太明確的期望)。那我們的教育,應該怎麼辦?
月前在美國開一個諮詢會,都在討論工作形態(workplace)如何變化,因此要研究如何增強年輕人的employability(就業能力)。歐洲的代表提出異議:「在歐洲,年輕人上街,不是為了經濟目標,而是例如『氣候』(北歐)、『公平』(法國)。他們的意識,已經超越了物質訴求。我們提employability,對於他們,沒有多大意義。」
同理,在香港,宣傳繁榮、安定、商業蕭條、股價下滑,對年輕人甚至中壯年的專業人士,也不是他們最關心的。
第三、關心香港教育的,能否跳出目前現實社會的困境,離開抗爭的棋盤,以教育前景的角度,想一想。現在不少學校的學生參與例如「人鏈」的和平示威。從政治立場看,他們的口號,相當空洞;或者覺得他們被成功「洗腦」;他們的行動,客觀上掩護了社會上的暴烈行為。
但是從另外一個角度看,學生中的許多人,覺得這是他們一生中第一次在做一件有意義的事。這也是他們第一次超越學校裏的功課、成績、考試、升學的束縛,進入了另一個境界。撇開他們目前一時的立場與信念,擺脫這些桎梏,這不是我們教育的期盼嗎?
第四、既然如此,我們從事教育的,就遇上了雙重的壓力。一方面,現在的教育體系,是一個堅固的全球性建制(institution),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改變的,即使崩潰,也是一個緩慢的過程。我們還得如常進行學校的生活,而且希望盡快恢復平靜。
另一方面,學生的思想,已經走入了新的層面,但是正在衝擊傳統的教育觀念。在愛護學生的前提下,我們在這個層面可以說是毫無準備。但是,阿拉丁神燈的巨人,收不回去了!我們從事教育工作的,是否可以讓自己停下來,給自己一點空間,想一想,不必太早有一個固定的結論?
相信香港社會最終一定會恢復平靜,但那將是一個不一樣的香港。香港的復元(注意:不是復原),將會是不一樣的社會秩序、不一樣的人際關係、不一樣的中港關係。對我們教育工作者來說,我們面對的是不一樣的學生;而這,已經到來。
原刊於《信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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