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新世紀,彷彿遠離了上世紀的戰亂,然而,就切身感受而言,身處小城紛紛,常說撕裂,起碼在朋友輩中,主張各走極端;國家、文化之間、思想界中,亦感乏力,缺乏一把指出人類整體思想路向的明燈。各門專業各行其是,“Business as Usual”。科技讓世界很細,但亦讓人之間的距離很遠,同枱吃飯,交流的信息繞過地球。21世紀至今令人納悶。
霍師撰寫眾多優美的「性情歌曲」中,有一首叫「愛的原點」,其中第一句說:「彼此相愛,滿心歡喜,為什麼會有距離?距離造成誤會,一切怨懟由此起。」
二人之間相距如此,物類之間、觀念之間,何嘗不是?茲就此義,略加開展,寫一些個人的感想,敬求指正,若有冒犯,懇請原諒。
為思想設定界限,是得還是失?
我第一個感受到巴門尼德。他在未有哲學辭彙之前,用詩的語言,寫下哲學,如蠻荒曠野的一點靈光,很有意思。他說有兩條路:“It is” 及 “It is not”。女神鄭重警告,後者是一條完全不可信的路,不可知,亦不可說出。此即後世加以哲學化的「存在與思維同一」。此話開出與東方完全不同的方向:無形無相、隱而不彰的那一面,開除出思想對象、不再論其價值、存在,起碼不是主流,如此,人類是得的多,還是失的多?
在此路上勇進的是亞里士多德。他不喜歡赫拉克利特的天才,獨鍾情巴門尼德。亞里士多德帶領我們的觀念世界往二分進發,他的思想三律,尤其是矛盾律,分清A與非A,令人思想清晰,察察而明,諸哲學家,誰不行正證反證?更不用說後世的幾何倫理、自我非我等哲學文體了。亞氏的思想,大多用直至於今天,成就了知識世界,釐辨科目,無不歸功亞氏的貢獻。然而,我亦感受到,他的思想格局,把世上所有A與非A之間的通路,在源頭上封死了,人為地劃出一條邊界,讓一切A與非A的存在,所有知識對象的存在,封閉起來。現今個人主義,人的權利思維,我與非我之限界亦看得很重。
人我之間,也有人天。我想起古希臘後期、羅馬時期的斯多葛的思想,其情近乎宗教。人面對天地,只能默然、寧靜接受,一切命定,而人的偉大在於能操持自己的心靈。這是西方人的倫理情調。在同時代,基督宗教傳入羅馬帝國,繼承羅馬帝國成為一個Christendom,後來依新柏拉圖主義開展神學,但我感受到,教徒的情調,亦帶不少斯多葛的精神,安然面對迫害,靜待沉默的上帝的安排。相比古希臘的神話,人與無限者的距離很遠、很遠,神學也不能拉近,例如13世紀的神學家紛紛解釋上帝存在的真相時,董思高(John Duns Scotus)(註1) 指出,神人之間,天壤如淵,面對這個全然的他者(Wholly Other),人的理性與神學無能為力。這條裂縫,竟出現在阿奎那(St. Thomas Aquinas)寫神學大全之時,亦異數也。早在第三世紀特土良(Tertullian)已稱,雅典之於耶路撒冷何有哉!難道信仰的情調,始終要與理性格格不入,而人天之間,亦只能望而浩歎,更難再論贊天化育?
基督宗教是人類偉大的宗教,令心靈得和平,在世界上敉平紛爭,慈牧萬民,指向來生的幸福。但同時,我亦感受到其發展過程中的內部張力,令人緊張。早於第二世紀黑海南岸一孤獨的聲音,擁抱他所深深愛慕的耶穌基督,控訴邪主,雖以異端辦,但我感到其反抗熱情,一直長留弟兄之間,可被借用為反父權及反建制的神聖心靈。又如13世紀的地中海西北岸,情操高貴,思想精微,與灰衣黑衣,競思真理。我亦感到另外一支張力,在信仰與意志之間。五世紀聖奧古斯丁,晚年深深感歎凡人的心靈中陰暗的一面,不得已只得推翻自己青年的講法,提出原罪論,打倒了不列顛平信徒,成為教會正統。在大是大非之爭中,信仰與意志相背而距,亦奈若何乎。
歷史發展、義理之爭,導致人之距離
當然人之間的距離,也不全是義理之內之問題,也有歷史的發展因素;而歷史的發展,我亦感受到,與義理之爭緊緊相纏。我感受到在中世紀在普世皇權及教權的籠罩之下,歐洲大地、各處鄉土中徘徊的自主意識、人民心中的愛與恨,正在伺機薄噴而出,貴族教士語言、與當地民族語言的距離,最後若如鴻溝。14、15世紀打出英、法的民族意識的戰爭,有聖女在其中;同時代,胡斯(Jan Hus)讓捷克語言及波希米亞發現了自身,本來是一場宗教運動。路德(Martin Luther)與伊拉斯謨(Erasmus)的大論戰,是虔信者與人文主義者的論戰,也在舊世界的德意志與新世界的尼德蘭之間,宗教改革與文藝復興之間。當時的政權教權之間緊迫地競爭,觀念信仰及現實權力之爭,誘發30年歐戰,其後的和約劃出主權者之間的神聖地界,也劃出了新時代的開始。自此國族成為歐洲大地在上的新少主,最終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歐洲諸神聖帝國一體倒下;另一方面在下的戰地人民,尤其是在歐陸心臟地區,有很深的委屈,其上帝、其憤怒,深沉地藏在內心暗處,不再透露,我與他,上與下,有與無,距離很遠,法國大革命及其後發展是這種壓抑力量的總爆發。臨界點1789年,西哀士(Sieyès)宣布的三句話:“What is the Third Estate?Everything. What has it been hitherto in the political order?Nothing. What does it desire to be?Something.”,點燃了整個歐洲。我感受到:可哀憐的、無知識的、無政權的、無教權的、無擁有任何的Underground,把貴族送上斷頭台,顛覆整個由歐洲父輩傳下的價值秩序,其中的浪漫口號,及之後帶出的革命,於今未平。
我感受到,一切仍在。所有繼承自遠古至今思想史中的觀念及現實當中的鴻溝,如維根斯坦的諸河床,至今有不少仍待清算、反省、和解。但是,今天我們太忙碌了。回顧歷史,只用一些標籤(例如邪惡的法西斯、黑暗時代等)就打發過去,以民主、自由、地球村之類蒼白無力的說法自慰。然後幻想我們已經到達一個新時代。
以情拉近距離
以上也只是一些感言,不是學術論文,只想略為表達我所感觸到人類思想觀念中,人群之間,哲學之間,有多麼大的距離、矛盾,潛傳在文化的DNA中幾千年,有沒有細加總結呢?今天世界在正統語言權、金權、數碼權之下,潛伏多少怨恨呢?人類心靈中的鴻溝,怎會不繼續搖動大地呢?數碼世界來臨了,人類思想觀念中的陰邪、暗角,由此亦可以億萬倍的放大,我們憑什麼對將來有信心呢?
行文至此,個人感受,是我們必須應繼續反省歷史文化觀念與生命的真正要求,不只學者,匹夫亦所當為。面對人類中的距離、鴻溝,我相信情,「天滿情」(註2),真情可通你我,可通諸種觀念,可以彌補缺憾,可以提升境界。我們要好好用情:我們的摯情、深情、性情,立足性情之本,通達中西,成長自家,貢獻彼邦,學力能出入西文,也不必自卑。中國文化有特殊慧識,可發揮深遠貢獻。這一點,亦是我所感受「法住於世」的時代貢獻所在。
註1:有些名號,中譯未有統一,故加用英譯名,以便查證。
註2:霍師性情歌曲「生之歌」一句。
!doctyp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