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力量衰弱 政府進退失據

正當性、認受性只是政府施政的規範性因素的其中一個面向;其實同樣重要的——但在平常日子裏大家不會怎樣察覺的——是政府的道德力量。

究竟由林鄭月娥領導的特區政府,還有什麼本事和本錢?這是很多人都正在討論的問題。這關乎未來幾年如何維持有效管治,以及在可見的日子裏,政府除了收回較為敏感的項目外,會否連提出新政策建議的能量亦同時消失?如果真的已落得如此田地,則未來三年將會是漫長的三年,度日如年云云。將這樣一個話題公開寫出來,好像很不客氣;但如果否認它的存在,不肯接受民間廣泛流傳很多關於怎樣的Plan B對香港社會最好之類的討論,那恐怕就真的逃避現實。將現時特區政府形容為身處谷底,應該是最不客氣的說話中最為客套的說法了。

政府脆弱 前所未見

目前特區政府的狀况並不叫人感樂觀,乃因過去幾屆政府雖然也是同樣陷於困局,仍未至於像現時政府所表現出的脆弱。以往我們研究一個政府的狀態,主要從兩方面入手,一是現實政治中的權力基礎。這裏所指的不是它的權力來源,而是在現實環境裏特首及其管治班子通過怎樣的非正式結盟,跟社會上不同權力集團、勢力(通常指的是具影響力的經濟力量)達成某種合作,相互扶持。在資本主義社會裏,這種官商聯繫可謂正常不過。問題不在於存在與否,而是它是怎樣的一種狀態,能做到產生推動經濟的協同力,還是造成不同勢力的分化,令政府政策難奏預期效果。在這次處理修訂《逃犯條例》過程當中,以林鄭為首的特區政府表現出跟工商界的不協調、某程度的「疏忽照顧」,令人猜想它在政治結盟的工作上是否存在不足之處。由於這個問題並非本文主旨,討論就此打住。

另一個重要方面,是支持政府施政的規範性因素。過去我們對這方面的討論,主要集中在執政政府的正當性、認受性的問題上。這些問題當然十分重要,歷屆特區政府都存在「認受性短缺」的制度性問題,其政治權威不斷受挑戰,乃此「先天缺陷」所造成。但我在這裏想強調的是:正當性、認受性只是政府施政的規範性因素的其中一個面向;其實同樣重要的──但在平常日子裏大家不會怎樣察覺的──是政府的道德力量。

或者有人會問:政府(的表現、功過等)並不是以道德標準來衡量,那為何它會有道德力量?我想一再強調,在平常狀態裏,這是不容易察覺的;可是到了危機狀態時,政府會因為道德力量薄弱而無法維持社會秩序。這說起來或會令人覺得有點奇怪,但在日常生活中,為何違例泊車時願接受警察發出告票,又或者我們不會覺得隨意堵塞道路為合理行為,並容許有關人員執法,那除了是因為存在法律條文界定某些行為是否妥當之外,還因為大家視政府及其部門擁有一定程度的道德力量,覺得他們依例執法是自己及他人都會接受的事情。而有關人員在具體執法時,不會出現一種膽怯的現象,擔心周邊市民會有不一致的理解。當政府的道德力量未有受質疑的時候,秩序如常運作,沒有懷疑、猶豫的必要;可是當質疑出現的時候,便是完全不一樣的景象了。

社會反應難測 政府進退步伐混亂

反修例社會運動爆發以來(至衝入立法會大樓搗亂、破壞之前),一個很值得注意的現象是:政府在界定某些集體行動是否已觸及法律界線時,顯得缺乏信心。舉例:現在搬出雜物堵塞馬路,基本上已被當作為和平示威抗議的一部分。這明顯有別於過去標準,但基本上警察不會迅速採取行動,阻止行動進一步擴散。我們在6月所見到的情况是,只要出現堵路,被佔領的空間很快便擴大,幾條主要道路便告癱瘓,而市中心也隨之進入另一種狀態。又或有群眾包圍政府部門,現在的「官方反應」是暫停運作而不是盡快控制場面,起碼如常為市民服務。我在這裏的討論暫且不談誰是誰非,而是想提出一個問題:在過去一段時間裏,一而再再而三發生上述現象,究竟有何社會含義?

我聽過一些意見,覺得這是警力問題,人手所限,控制不了場面。我也聽過一種說法認為警方決斷力不足,未能果斷採取行動。但這聽來沒有很強說服力,又或是過分簡單。我的觀察是:由於政府處於弱勢──不單止是認受性及權威低落,更甚者是前面所提到其道德力量也顯着弱化──決策者難以準確判斷,某一種政府反應(例如盡早驅散人群,又或者在更早階段已阻止群眾衝擊行動的出現),會引來廣大市民有何反應。以前大家可以假設法律界線、社會標準、政府採取行動的準則大致上一致;今天,從政府角度來看,社會反應變得難以捉摸和預測,而在社會大眾的視角出發,則同情心、諒解使他們接受重新劃線,何謂和平示威、集會、抗議,其界線可以再下定義。這一種不確定性、模糊性,令整部政府機器憂慮會否引來民情反彈,以致出現猶豫、進退步伐混亂的場面。

政府陷崩潰或半崩潰 難談修補撕裂

時下流行討論近期很多集體行動可變性高、敏捷、如水。很多人已嘗試從社交媒體去理解其動員力。在分析社會運動的形成與發展,這些肯定是重要課題。但在如水的另一面,是上述大環境的變化。或者有人會覺得這個概念老套、過時,可是我們也很值得注意到,目前特區政府已處於崩潰或半崩潰狀態。它的道德力量衰弱,無法確定市民會按其標準來面對社會上發生的事情,令它的武力部門難作決定,後果是模糊地帶不斷擴充。如果這種狀態持續下去,特區政府領導們連公開接觸一般市民的膽量和能力都會進一步削弱。如此這般,談修補社會撕裂、重新開動團結社會各界的工作等,只會是聲音虛弱、內容空洞,形式上愈來愈多是單向溝通(例如發布新聞圖片或事先預製發表公開聲明的電視短片),難以扭轉局勢。

一個虛怯的政府能有何所為?大家不願意見到這樣的局面,可是不得不認真思考這個問題,早作準備。

原刊於《明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呂大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