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庸之道消失於整個社會

所謂「中間落墨」是糖衣毒藥,而有商有量是投降的代名詞。這種剛性取向,「寧為玉碎,不作瓦存」,玉石俱焚,會好過「不湯不水」。至於「中庸之道」這四個字,好像早已消失,甚少見諸公眾議論空間。

不知道從哪個時候開始,香港社會變得沉重起來。

在我記憶之中,自己成長期間很少會聽到有人說「迎難而上」。我並不是說以前香港人沒有克服困難的意志,而是他們不太喜歡將這類字句宣之於口。當時生活困難的人,大有人在;生活過得舒服的,反而只是少數。生活艱難的人不會說「我迎難而上」,而是埋頭工作,有的身兼數職,有的在公餘時間擺地攤、做小販。那種生活一定一點也不輕鬆,但總不會由朝到晚將「辛苦」兩個字掛在嘴邊。偶然有人會半開玩笑地呻一句「鬼叫你窮呀,頂硬上!」──但那不是叫口號。在那個年代,對於標語、口號,總是有點抗拒。

理論上,它們的功能在於振奮人心、鼓動市民情緒。可是,論實際效果,經常是適得其反。當口號叫得愈大聲,標語嘗試傳達大道理或定下偉大的目標的時候,大家多少會覺得那很可疑,肯定不會照單全收,更多時候甚至會完全由反方向的角度來解讀它們的意思。喊口號、掛起標語,那更似是有心無力、力有不逮的表現。真正有實力的人,不會一天到晚大喊不怕敵人。當時,懷疑是主流的態度──對於任何形式的高姿態,都抱着懷疑。

我會認為那個年代的香港社會,是反英雄主義的。貌似英雄、滿口仁義道德的人物,不完全可信。反而小人物、市井之徒,更有可能在危急存亡的關鍵時刻,伸手相助。在這個城市裏,大部分市民對英雄紀念碑不感興趣。至於勞動英雄、模範,就更加沒有這個類別──勞動者的英雄是努力加上運氣,搖身一變成為老闆的成功人士。這就是說,勞動英雄的出路是走向自己的反面,不是留在車間跟勞苦大眾一起「人人為我,我為人人」,而是脫離原來的階級隊伍,晉身另一個階層。當然,有機會轉變成為另一個階級,並非如傳說般的容易。但正是這個原因,白手興家者,廣受大眾所尊重。

生活在那個年代的香港人,講話時不會青筋暴現,也不會隨便「手指指」。惡言相向,會令人覺得沒有教養;以牙還牙,不是良好的態度。適可而止乃大家都覺得是彼此相處的態度,凡事留有餘地。以前不會對人家說「都係你衰先」;今時今日,「你不仁,我當然理直氣壯地對你不義」。一方的不是,令大家都可以亂來。

舊時代的一套被理解為犬儒

套用時下流行的標準來看,舊時代的一套,或者會被理解為犬儒。以今天的準則而論,有人會覺得這愧對國家,有人認為這背棄公義。過去,以柔制剛是一種本領;現在,在剛性文化底下,「你做初一,我做十五」、「去到盡」才有意義。手下留情是軟弱,有權用盡是「基本權利」(「唔用就笨」)。所謂「中間落墨」是糖衣毒藥,而有商有量是投降的代名詞。這種剛性取向,「寧為玉碎,不作瓦存」,玉石俱焚,會好過「不湯不水」。至於「中庸之道」這四個字,好像早已消失,甚少見諸公眾議論空間。

而更值得注意的是,以上所講的,早已不止局限於社會上某一個群體、界別之內。整個香港社會上上下下,官方民間、建制與非建制、青年與非青年,沒有哪一些人未有受到感染(自問自己也包括在內)。互數不是,乃目前社會上除了「玩手機」以外最受歡迎的玩意。網上遍地開花,網下亦不遑多讓。而且,這種精神狀態會互為感染,在你一言、我一語的過程之中,不知不覺之間不斷升級,愈演愈烈。當大家都變為同類人之後,就更覺得這些做法、說法都很合理。

坦白說,對於這個社會文化環境,覺得有點陌生。

以前,老人家會講一句:何必呢?那不一定關於誰是誰非,而是可否用另一種方法處事。

原刊於《明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呂大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