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潘星華(香港中文大學崇基學院1971年畢業生、新加坡《聯合早報》前資深記者、李光耀《我一生的挑戰——新加坡雙語之路》首席研究員及中文版主要作者)
前言
我是1978年底跟着一個男人從香港到新加坡安家立業,一晃37年。
過去37年我看着這個在酷熱南洋一個沒有天然資源、沒有經濟腹地的小島,從一個樸素的小鄉鎮變身為繁華的國際大都會,從第三世界跨進第一世界,從1965年建國人均收入的 516 美元增加到 2013 年的 62,400 美元(增加 120 倍)。星展集團分析師四年前預測說2020年後,新加坡人均收入將達到71,000美元,超過美國的57,000美元25%之多。
新加坡這個翻天覆地的巨變全要歸功新加坡之父李光耀,沒有李光耀就沒有今天的新加坡。
我家裏請了一名菲律賓女傭,30多歲,和我的女兒同齡。人非常能幹,可是卻要丟下家中老小,離鄉背井,到新加坡謀生。她的聰明勤快,讓我更有感國家要有好領導的重要。我常對朋友說:「幸好我有李光耀,她沒有李光耀。如果她有李光耀,我沒有李光耀,那我的女兒要去菲律賓做她家的女傭。」
據說從前美國有一名外交家說,如果李光耀是中國領袖,美國和蘇聯一定要經常擁抱在一起,互相取暖。幸好他不是。
《我一生的挑戰——新加坡雙語之路》
1984年我在新加坡當了一名記者,超過20年跑教育新聞的經驗,讓我贏得2009年為李光耀整理他的雙語政策的機會。這本以《我一生的挑戰——新加坡雙語之路》為名的書在2011年11月28日出版。
在那兩年做研究和寫作的過程裏,我翻閱超過50年的報紙,看遍李光耀發表的演講、接受的訪問報道、他的書,還有教育部所有與雙語政策相關的宣布,幾次重大的華文教學改革報告書,國會裏的辯論和民間的反應。我就像電影的剪輯員,看遍李光耀的每一幕,從中剪取最與雙語政策相關的鏡頭,把它們組織起來。我用的是「海選」方式,絕不放過任何跟他相關的資料,家裏因此就像一片汪洋那樣,材料堆得滿天滿地。
我當記者常常要求自己不要膚淺,要寫出有深度的文章。不過,只有到了做李光耀的書,才知道自己平日對廣度和高度是那麼陌生。只有站到巨人的肩膀上,去和他以同樣水平的視角,才有了夠高和夠廣,宏觀視事的能耐。所以,我深覺有深度還是容易,但是怎樣有高度?有廣度?除非我是總理、總裁、總經理。不是「總」字輩的人,根本沒門!
我因此明白了甚麼叫曠世奇才。新加坡這個在馬來人海洋的華人島,在回教勢力包圍中,能走到今天,實在是個異數。1965年8月9日新加坡被馬來西亞「開除」,在毫無天然資源,連水也沒有的窘況下,馬來人是等着「李光耀不多久必定會爬着回來」。
閱讀超過半世紀的歷史,我的心隨着新加坡遭遇的驚濤駭浪起伏。我對南洋大學的恩恩怨怨,也有了另外一番體會。
語言的糾葛
我在做李書前,整本書的框架已經設定好。談李光耀幼年學習語文的經過,談1959年新加坡自治後的雙語兼顧,談特選學校,談講華語運動,談歷次華文教育改革,談中國崛起的大氣候等等,獨缺南洋大學。
框架的設定者也許認為南洋大學的課題太敏感,可以略去。我雖是個沒有經過南洋大學時期的中立人,卻認為談李光耀的雙語政策,哪能忽視南洋大學?
經過極力的爭取,先徵得編輯團隊的認可,最後得到李光耀的首肯。
我告訴自己:「這也許是李光耀最後一個把南洋大學事件說清楚的機會。」
「大當家」的政治考量
《我一生的挑戰——新加坡雙語之路》出版後,引起新加坡馬來西亞兩地人士關注,大家對第三章「南洋大學」有更多意見。不少人抨擊李光耀推行重英輕華政策,最終導致華校沒落,南洋大學關閉,並為他貼上「華教罪人」的標籤,認為這是他此生最大的污點。不少南大人採取杯葛行動,罷買此書。
我想,做「大當家」的政治考量,也許不是很多老百姓能了解。
李光耀說,新加坡的雙語之路,是他一生的挑戰。1965年8月9日,他懷着惶恐不安的心情,帶着200萬人民,走上一條沒有路標和茫無目的地的建國之路。他最重大的使命,就是必須為這200萬人民的安全和生計負責。怎樣讓人民吃飽飯,過好日子,是他作為當家人最傷腦筋的事。國家的語文政策,當然也必須配合解決吃飯問題來制定。
新加坡一位高級官員嚴崇濤在他《新加坡發展的經驗與教訓——一位老常任秘書的回顧和反思》的書裏談到他1961年到經濟發展局工作,當時新加坡的勞動隊伍有10%人失業,每年還有25,000人至30,000人從學校畢業,進入勞動市場。
他記得新加坡首任財政部長吳慶瑞博士曾憂心忡忡對他說,每天下午1時或傍晚6時的放學時分,駕車經過學校,看見數以百計的學生蜂擁而出,他總是感到觸目驚心。因為他不知道這些孩子長大後,該怎樣給他們找工作?
新加坡驚人的成就
2010年5月吳慶瑞博士溘然長逝,我想,他走時應當感到寬慰。因為,新加坡公民的就業率已經領先於香港、台灣、韓國、日本等亞洲經濟體,也比美國、加拿大、英國以及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OECD)會員國的整體水平高。當年10%的失業率,已經降到目前的2%,這已經是全民就業的水平了。
新加坡是怎樣走到今天?這條路是坎坷的,是有血有淚的,它包括了南洋大學被關閉的憤怒和哀嚎,雷厲風行推廣講華語運動時,所有方言節目被淘汰的「殘忍」、「不近人情」和「多此一舉」的控訴,以及每個家庭兩三代人之間的聯繫,隨方言的消失而喪失。
李光耀說:「我承認這是損失,但這是無法不付出的代價,是沒有辦法避免的。我們不希望孩子們因為語文問題,失去優勢。」
話雖然這麼說,無論關閉南洋大學、推廣華語運動、推出英文和華文均第一語文水平的特選學校,都是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事情,距離1965年建國,都是14、5年之後的事。
「無法不付出的代價」
既然以英文為工作語文是1965年8月9日建國的第一項重要決定,為甚麼不立即在學校推行英文為第一語文的政策?為甚麼1965年11月6日政府與南洋大學理事會簽署的聯合聲明中,他仍然「保證南洋大學將永遠成為獨立新加坡國家的華文大學」,「保證南洋大學不會與新加坡大學合併」?
李光耀後來說:「建國之初,要讓75%說着不同方言的華人,另外14%說着馬來語的馬來人,和8%同樣說着不同語言的印度人,學習一種『非我族語』的前殖民地政府語言作為共同語,簡直是天方夜譚。不行,那樣做後果是不堪設想的,這個政治代價是我負擔不起的。」
他說,當時反對以英語作為全民共同語言的聲浪,是持久不息的。許多講華語和方言的家長,對自己的語言和文化,有濃得化不開的情意結。他們無法明白為甚麼英國人統治時期,他們的兒女能從小學到大學,完全接受華文教育,而在自己的民選政府管理下,兒女卻必須學習英文。他們不明白在這個多元種族多元語言的社會裏,沒有辦法不承認英語是唯一能讓大家接受的中立語言,並能讓新加坡立足於國際社會的語言。英文是一個政治、經濟、社會、教育的語文。
政治是只做可能做的事的藝術
李光耀當日在接受編輯團隊訪問的時候說,政治是一門「只做可能做的事」的藝術,他唯一的辦法是「耐心等」,等到大多數的家長都看清形勢,把孩子送進英校,等到1979年《吳慶瑞報告書》發表後,才為以英文為主,華語為輔的雙語比重定調,1987年才統一語文源流,全國學校(除特選學校)均以英文為第一語文,華文為第二語文。
拖延了十幾年才統一語文源流,李光耀為「讓許多華校生的出路受到影響,感到內疚」。但他表示即便時光倒流,也不會提早這樣做,因為「這實在不是簡單的語文問題,而是嚴重的、複雜的政治問題。我們是民主制度,一人一票。我一這樣做,受華文教育者就認為我是消滅華校,會引起大騷亂。」
做「大當家」的政治考量,也許不是很多老百姓能了解。如今新加坡人身處國泰民安的舒適環境裏,重新審視這段歷史,會同意李光耀說:「我承認這是損失,但這是無法不付出的代價,是沒有辦法避免的。」
(悼新加坡之父李光耀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