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入醫生事關重大 須小心輕放

事關重大,小心輕放。為從長計議,必須以實證為基礎,進行客觀和中立的分析,通過研究來幫助大家判斷和決定。

在剛過去的4月裏,有關放寬引入海外醫生的討論,可以說是一次惡劣的公共社會議題議論的「示範表演」。一個十分重要的題目──如何保障高水準的香港醫療體制可以持續發展下去,既要保證市民可以獲得合乎期望的醫療服務,同時又可滿足專業長期發展的利益──竟然無法以一種平衡、客觀的方式來辯論,並且好好商量,嘗試找到解決問題的方法,實在相當不幸。繼續這樣下去,當事人兩敗俱傷之餘,普羅市民大眾的利益恐怕亦會受到傷害。各界正在摩拳擦掌,意圖速戰速決,再無耐性從長計議。然而,這個議題影響深遠,確實很需要一個全局的觀念。意氣用事,將來後悔莫及。

一場惡劣的公眾議題議論

當然,我完全明白,今天整個討論發展到這個地步,冰封三尺非一日之寒。本地醫護人手短缺,是舊聞中的舊聞,絕非什麼新鮮的事情。隨意翻閱一些舊剪報,2007、2011、2012 年都引起過社會的關注。而近年因為流感爆發,以至本地公立醫院逼爆,又再引來更多注意。但警號響過,卻沒有什麼具體、積極、有效的回應,令社會情緒累積至今天,並且以相當負面的方式表現出來,是有着之前的前因所帶來的後果。或者,有人會覺得當局也並不是未有嘗試回應,食物及衛生局於2017 年發表的《醫療人力規劃和專業發展策略檢討報告》,便是一個例子。關於這本報告的弱點,後面再談。我在這裏要指出的是:長久以來積累下來的問題,在出現了危機處境(如逼爆公立醫院)的情况下,令社會輿論期待於短時間內提出立竿見影的處理方案,再沒有耐性從長計議。

正正是在這樣的大環境底下,發生了醫委會會議上全數否決4個放寬海外醫生實習方案,就更加是火上加油,令社會輿論覺得醫生專業自我保護的心態濃厚,將專業利益放在首位,不顧一般普羅大眾的需要。將當日醫委會會議的客觀效果形容為「災難性」,相信並不為過。接下來是各路人馬趁着這個大好機會,將他們的訴求、主張都放上談判桌。從現實的角度來看,這是無可避免的事情:積壓多年的恩恩怨怨、長期無法進入討論議程的訴求,統統通過這個醫療界「送大禮」而打開的「窗口」表達出來。我唯一要反問的問題是:在「趁佢病攞佢命」的時候,各路人馬有沒有想清楚,長遠來說醫療專業及其人才培養,應朝着哪個方面發展?

我在前面形容近月相關的討論是一場惡劣的公眾議題議論,是因為見到參與其中的意見代表很快便訴之於情緒,不必要地標籤醫生專業為「壟斷集團」,通過突顯對手的負面形象,來增加自己的談判本錢。特別有趣的是,一些建制背景的議員絕不留手,極力爭取開放醫生專業的勞動市場。言詞之間所表達出來的情緒,看得出積怨甚深。對於自己的專業形象,或者醫生們亦應好好反省。標籤、「妖魔化」之所以有效,並且引人共鳴,不可能完全沒有實在的基礎。不過,就算大家對個別醫生或該專業的代表有強烈意見,也不應將各種問題混為一談,以致討論無法對準焦點,甚至因一時之氣而作出錯誤決定。

將問題道德化 並無好處

首先我們必須搞清楚,現在擺在大家面前的,是一個關於如何平衡各方利益的問題。將個人或專業利益與公眾的需要與利益完全一分為二,再而相互對立起來,或者可以刺激辯論,但這通常都是不利於彼此了解對方立場、進行溝通。醫生人人濟世為懷,那當然是好事;可是他們也是普通人,不可能不考慮生活條件。又保護主義容易令人不滿(將它理解為專業霸權),可是如何保障專業自主確實是一個重要的問題。我無意為醫療專業說好話,只是想指出在討論的過程中,很快地把問題道德化,而不嘗試平衡不同利益,對更深入地分析問題所在,並無好處。

第二,醫療專業界有需要迅速回應社會的意見,客觀地分析當前醫療服務所出現的困難,其實因由在於哪些方面、哪些環節?過去醫療專業給市民的一種惡劣印象,是連究竟整個專業或個別部門有沒有人手短缺的情况(就算發生逼爆公立醫院),亦無一致的意見。多年以來他們拖拖拉拉,就是將問題推來推去,沒有正面回應市民訴求。今天香港社會正在面對迅速發展的區域融合,內地民眾來港,通過市場機制使用本地醫療服務,早已形成趨勢,而且因為需求量很大,必然影響本地醫療服務供應的佈局。

業界認真分析現狀 十萬火急

《醫療人力規劃和專業發展策略檢討報告》的最大弱點,正是完全忽略了社會大環境的變化。作為一份政府委託研究單位提交的官方報告,竟可以到了2016、2017 年而仍然缺乏區域融合的意識,實在匪夷所思。報告內的分析和建議,基本上在公開發表之時,立即顯得脫節、過時(例如:以為「人手需求主要來自私營界別的專業,其人手需求較易受經濟周期變動影響」,而沒有意識到在區域融合的衝擊下,香港醫療服務的對象來源已不再局限於地理邊界之內)。整個業界如何認認真真地認識問題、分析現狀,乃一件十萬火急的工作。

第三,各路人馬必須清楚定出,究竟大家要解決的是什麼問題。這個問題的考慮,當然是緊扣上面所講的專業人力資源的狀况與規劃的大議題。目前他們需要做的,不可能等待另一次系統研究才作出決定,而是在既有的認知基礎上,判斷在短、中、長期需要怎樣做,才可以應付目前及未來的醫療服務需求。這個短中長期策略的區分,其實十分重要,事關作為應急的手段,不一定需要改變某些固有的理念和安排。如果大家仍認為「應以本地培訓畢業生作為醫療人手的主要來源」,那便需要認真規劃。

坦白說,要做好這件工作殊不容易,因為所謂增加學額、長遠補充供應,並不止是投放資源那麼簡單,而是同時涉及從哪裏找到合乎素質要求的學生來參與培訓。這是遠超於單一兩門學科的問題,足以影響整個社會的人才培訓、社會分層的秩序,牽一髮而動全身,需要深層次的思考才好決定。限於篇幅,暫時無法詳談,或者留待下次再作討論。簡而言之,儘管我們不應讓某一兩個專業獨斷獨行,將其利益凌駕於大眾利益之上,但也不應視這次辯論為奪權的大好良機,因一時之快,而無意中動搖了可能較我們想像中脆弱的專業制度。總之,事關重大,小心輕放。為從長計議,必須以實證為基礎,進行客觀和中立的分析,通過研究來幫助大家判斷和決定。

想清楚解決哪些問題 而非跟醫生算帳

至於屬於短中期應對之安排,宜實事求是,以保持服務素質(對供求雙方如是)為主要考慮,純粹從勞動市場狀况入手(即聘用條件與待遇),看看哪種方法最能短期內增加人手,令即時的問題有所回應,同時又幫助長期的規劃(及其產出)可以慢慢接上來。這可能觸及成本的考慮,但有數得計,可以估算。問題的核心在於資源的運用,不一定只在「維持現狀」與「完全開放」之間選擇。

究竟整個討論會怎樣發展下去,還看各持份者能否回歸本位,認真想清楚其實要解決哪些問題,而不是跟醫生算帳。

原刊於《明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呂大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