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蕩離愁白日斜,吟鞭東指即天涯。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
──龔自珍《己亥雜詩》(第5首)
中國的甲子紀年,有的在文化歷史中有特殊的意義。例如甲午會令你聯想起「甲午戰爭」,戊戌會聯想起「戊戌政變」,庚子會聯想起「庚子賠款」。己亥不知會令你聯想起什麼?我會聯想起《己亥雜詩》。
用甲子作詩題過去不是沒有,但作為組詩的稱謂便很少。把315首詩歌合為一組詩,同用一個甲子紀年──意謂都是同一年的作品──龔自珍(1792-1841)的《己亥雜詩》就應該是空前的。何況這組詩由4月寫起,到12月為止,短短9個月有這樣豐富的創作成果,是較為特殊的現象。
用9個月寫了一組流傳後世的作品,過去沒有寫作嗎?並不是。龔自珍的創作很豐盛,尤其政論與詩歌。他的詩在當時很有名,很多人學習或襲用,柳亞子就曾稱「三百年間第一流」。龔自珍在過去曾自編詩27卷,但都佚失,這就令他晚年極度重視,自編自印分贈友好的《己亥雜詩》彌足珍貴了。
事實上,這也是作者刻意營構的創作。看看這組詩開篇的第1首:「著書何似觀心賢,不奈巵言夜湧泉。百卷書成南渡歲,先生續集又編年。」這確是一個新階段創作的序言,是拿起詩筆刻畫社會現實的決志聲明。這組詩的最後一首(第315首):「吟罷江山氣不靈,萬千種話一燈青。忽然擱筆無言說,重禮天台七卷經。」就可見315首詩歌其實就是一氣貫之的力作。
作者坎坷生涯的一個小總結
或許有人會質疑,一位極有抱負的社會觀察者、一個極有愛國心的文學創作者,只在人生最末的光景,留下薄薄的一部詩集,而且通體都只是七言絕句的創作,是否較為寒傖一點?我卻不這樣看。
其一,這是作者人生最末的時期(離他逝世只有兩年,當然寫作時並不知道)的作品,積聚了極其深刻的生活認知;或許把一貫充滿戰鬥性的詩筆透過敏銳的觀察,像解剖刀般割開黑暗腐朽的社會現實,從中給人看到希望的光芒。作者寫這組詩時,是伴隨個人壯闊的遊歷過程而開展的。道光19年己亥(1839)作者辭官返家,開始他九千里的遊踪。「弟去年出都日,忽破詩戒,每作詩一首,以逆旅鷄毛筆書於帳簿紙,投一破簏中。往返九千里,至臘月二十六日抵海西別墅,發簏數之,得紙三百十五枚,蓋作詩三百十五首。」(《龔自珍全集.與吳虹生書》)這段遊歷,由4月23出北京起計,歷經江蘇、揚州、鎮江、江陰、秀水、嘉興,7月初抵達杭州。8月底回崑山縣,接著再發北上迎妻兒出都。此後經過清江浦、曲阜,11月南歸。這是滿清政府日漸腐朽衰敗的時期,作者沿途經歷,看到的社會現實是:外敵入侵,鴉片煙的災禍愈演愈烈;白銀外流,農村破產,吏治日益腐敗,是國家步上敗亡的前夕。這樣的現實境況,是文學作品具有較堅實社會內容的必要條件,也是在這特定時空中創作充滿現實性的根源。
其二、這也是作者坎坷生涯的一個小總結。生活在舊社會的那個時期,文人如果想有較良好的出身,或者是想參與政治,實踐人生抱負,考科舉是必經的路途。作者早年參加考試,可是卻因書體不同流俗規範的理由遭逢多次的失敗。直到道光9年38 歲第6次考會試,才勉強中了第95名,連一個翰林院也考不上。這當然不是個人能力的問題,而是不合理的考試制度,使人才受到很大的束縛。《己亥雜詩》第125首這樣說:「九州生氣恃風雷,萬馬齊瘖究可哀。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不只為自己鳴冤,也為國家的未來呼喊。
龔自珍其實並不需要走這條崎嶇的文化路。他來自一個很有背景的學術家庭,書香世族。他的祖父段玉裁是著名的文字學家,父親有史學著作存世,母親也是詩人。他生活在乾嘉考據學盛行的年代,如果他走埋首國故,參與繁瑣考證的學術之途,不難成為例如閻若璩、戴震、王念孫等的著名學者。可是他的社會良知或許較激烈,改良社會的決心或許較堅定,因而走上和祖上不同的道路。在這情況下出現的《己亥雜詩》,不是應用更珍惜(而非惋惜)的目光來看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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