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羅曼諾戰役

這一幅畫,在藝術史上卻有相當的地位。是最早運用線條和數學方法,嘗試在二維平面上系統地表現三維空間, 透視遠近變化的畫作之一。

這幅畫應該是描繪一場戰爭吧。騎士們一個個手執兵器,全身盔甲,頭戴面罩,把自己保護得密不透風。奇怪的是中間那一個騎着白馬的人,他只拿着一支短棒,指着右方,好像是告訴後面的人向前衝!那他應該是將領。歐洲中古時代的將領都是皇室貴族,那他戴着的大帽子,是當時貴族的裝扮嗎?這樣搶眼的頭飾,不怕被敵人圍攻嗎?他不戴頭盔,就不怕給敵方一槍捅過來毀容兼頭破血流嗎?那也太虛榮了吧!這樣上戰場,戰敗的機會應該會很大,除非他真的非常有本領。這幅畫是他的敵人紀錄他驕兵必敗,畫下來以儆效尤的呢?還是後來他真的打贏了,用來耀武揚威的?

反映意大利城邦之爭

這是一幅三聯畫的第一幅,面積非常大,每幅3米長。畫的是同一個戰役,左面第一幅早上,中間的發生在正午,右面是傍晚。曾經一起掛在翡冷翠麥迪奇宮殿裏,現在早上的掛在倫敦英國國家美術館,正午的留在意大利翡冷翠烏菲茲美術館(圖1),傍晚的到了巴黎羅浮宮(圖2)。

古羅馬帝國滅亡(公元5世紀末期)後幾百年內,意大利主要城市不斷擴張,兼併周邊小城,控制當地經濟;並因意大利山區環境的保護,北方強國難以入侵,各城鎮得以發展壯大成為具有獨立主權的大小城邦;依靠商業,發達的手工業,紡織業,或創新的銀行體系,變得非常富裕。

到了13世紀,已遠超阿爾卑斯山脈以北的歐洲諸國。唯各城邦之間因派系爭鬥,爭奪貿易路線等時有戰爭。翡冷翠(Florence)與席耶納(Siena)之爭,是當時意大利城邦政治的一個縮影。

(圖1)中午,現藏於翡冷翠烏菲茲美術館(Galleria degli Uffizi, Florence)
(圖1)中午,現藏於翡冷翠烏菲茲美術館(Galleria degli Uffizi, Florence)

翡冷翠比鄰席耶納,兩個城邦都積極擴張,自然摩擦不斷,什麼都鬥個你死我活,席耶納蓋了一家金碧輝煌,鋪金鑲石的大教堂,翡冷翠就要蓋一個比你大比你高,圓拱頂是當時全世界最大的大教堂。兩城連年戰爭超過400年。最後翡冷翠於1599年透過與西班牙人結盟擊敗了席耶納,把席耶納納入版圖。聖羅曼諾戰役只是多年戰爭中的一個小插曲。如果沒有這三幅名畫,這場戰役肯定不會成為談資。

聖羅曼諾位處翡冷翠與席耶納中間,1432年6月1日,兩軍在此地交鋒,整場戰役持續不足8個小時,大多歷史學家認為其實只是打個平手,但翡冷翠人算自己贏了,非常為這場戰役自豪。有商人請畫家畫了這三幅畫,以紀我城之威。當時翡冷翠僭主麥迪奇家掌舵人科西莫・德・麥迪奇(Cosimo de Medici),巧妙利用了這場戰役,為家族取得政治利益,所以對這三聯畫情有獨鍾,據說購得一幅後想把另外兩幅也買了,惜畫主不允,麥迪奇二話不說,強行派人取走另外兩幅掛在自己家族宮殿中。

(圖2)傍晚,現藏於巴黎盧浮宮(Musée du Louvre, Paris)。
(圖2)傍晚,現藏於巴黎盧浮宮(Muse du Louvre, Paris)。

有錢使得僱傭兵

那麼畫中間那個頭戴花俏大帽子的將領,是不是就是麥迪奇本人?

對不起,答案要讓大家失望了。麥迪奇家族長袖善舞,生意手段過人。但軍事才能肯定不是他們成功的要訣。意大利的城邦之戰,大部分都不是領主軍事了得而贏回來的,而是他們用錢買回來的。

僱傭兵是當時歐洲一個很特別的制度,不單意大利,其他國家也有聘用。當時意大利城邦人口雖然已很發達,翡冷翠城邦就有超過10萬長住居民,但軍隊人數不多,多由民兵與騎士組成,長年征戰下有點力不從心同時每次開戰召集訓練軍隊需時,民兵都有正常營生,也不能長期參戰。反正城邦有錢,就想到購買專業軍力。合同(condotta,行為的意思)簽好,註明僱用期,投入人馬兵器資源,酬金,戰利品與戰俘贖金如何分配,有時僱傭兵團首領(condottiere)可能還需要交上妻子或兒女作「人質」,以保證全力以赴,即可開赴戰場。僱傭兵收入比普通農民,工匠要高很多,所以除了意大利人,還有大量僱傭兵從英國,德國,瑞士,匈牙利等地前來效力。最著名的僱傭兵弗朗切斯科。斯福爾扎(Francesco Sforza)後來成為米蘭公爵(他倒是馬上得天下,自己領軍出戰的)。

畫家姓「鳥」?

這三幅畫都是保羅・烏切洛所畫。他原名保羅・迪・多諾(Paolo di Dono),因為喜歡畫鳥,被稱為「烏切洛」──意大利語「鳥」的意思。這也是意大利畫家一個有趣的風俗,經常被冠以一個別名,真名反而被遺忘了。達文西意思其實是「來自文西村」。另外一個叫Bronzino 的,其實因為他皮膚較黑,就被稱「黑仔」。

烏切洛生於中世紀末期,文藝復興初期,作品揉合了晚期哥德式的裝飾手法,與文藝復興初期(從)新發現的科學透視法。瓦薩里 (Vasari 註1)說烏切諾對透視法非常癡迷,常常為了找到消失點搞得廢寢忘餐。在這幅畫裏,我們不單看到翡冷翠與席耶納的軍事對壘,同時可以看到哥德式畫法與透視手法的相互「鬥爭」。

突出首領 美化畫面

第一眼吸引我眼球的,是左面那些一支支往上指的長矛,近景的長矛都指向同一方向,集中在中間白馬頭頂一個位置。引領注意力集中在這個位置下,那個戴着超大耀眼紅金色帽子的指揮官,他就是僱傭兵團首領特勒天奴(Niccolò da Tolentino 圖3)真人衣着比較誇張,行事也比較喜歡冒險。一個漂亮金髮少年,騎着一匹棕色馬走在他後面,為他拿着頭盔。他倆頭上揚起紅藍鑲邊的白色帥旗,煞是醒目,可惜帥旗頂部好像被切去一大部分(註2,圖4)。特勒天奴平常在軍演或者慶典活動上可能真的戴過這樣的帽子,上戰場肯定不可能,就是有美少年隨身為他拿着頭盔,他隨時可以脫下帽子戴上保護罩,但戰場行動快速,電光火石間,怎可能臨陣「變裝」?應該是畫家為了突出他的身份,讓大家看清「英雄」的面貌,美化首領與畫面而畫的,真實性存疑。

(圖3)僱傭兵團首領特勒天奴。
(圖3)僱傭兵團首領特勒天奴。
(圖4)帥旗
(圖4)帥旗

畫面集中在前景,人物馬匹長矛擠在一起,馬匹前腿躍高,以後腿支撐,倒很有動感。地面有點奇怪的是粉紅色(註3),橫七豎八的丟了很多不同顏色的長矛,堆砌成一個棋盤似的。前景與遠景由中景的樹叢分隔,可以看到一個個白色橙色的果實。遠景山上有士兵拿着長矛,十字弓等有點不慌不忙的在備戰。整體人物與風景有點扁平,馬匹動作有點僵硬呆板,像遊樂場的旋轉木馬。

初試透視法

但這一幅畫,在藝術史上卻有相當的地位。是最早運用線條和數學方法,嘗試在二維平面上系統地表現三維空間,透視遠近變化的畫作之一。烏切洛仔細研究騎兵交戰的前後距離,掉在地上的頭盔與棋盤一樣的槍枝位置,馬匹和人物的前後關係,計算遠景與近景間的距離,戰士長矛的不同角度。更大膽的使用前縮透視法(foreshortening)──大家留意特勒天奴坐騎白馬尾巴下有一個倒下的騎士(圖5),腳伸到畫面邊緣,頭朝裏,但比例好像有點怪,這個騎士體型看來似一個小孩。烏切洛其實是想描繪近距離平視一個平躺的人他的身體長度會好像縮小了。 雖然這次比例沒弄好,但初學不能一蹴而就,已是一個非常好的嘗試。

(圖5)運用前縮透視法繪畫的倒地騎士。
(圖5)運用前縮透視法繪畫的倒地騎士。

揉合哥德式裝飾手法

退後一點來欣賞,畫面變得好像不是兩陣交鋒,而有點像嘉年華會裏的巡遊。馬匹身上金碧輝煌的配飾,原本是敷了金箔,而那些盔甲全都敷了銀箔,可以想像時人觀賞真的會感覺金光逼人,雖然年代久遠,現在有點褪色,但種種色彩加起來,仍顯得很華麗。特勒天奴的誇張帽子與搭配的披風,馬匹的配飾,帥旗上的印章,都描繪得很細緻。那些齊齊舉起的長矛,與一起跳高的馬匹,好像是一場經過精心排練,步伐整齊的表演。 遠景的山好像直立起來,也讓整幅畫有一點像掛毯似的,是一幅華美的裝飾品。細節的描繪,喜歡圖案與絢麗的色彩,裝飾性強,這都是哥德式畫風的特色。

烏切洛身處兩個大時代的交接點,在一幅畫裏同時呈現了哥德式歌劇風格的華藻,與文藝復興時期理性科學兩派畫風。而聖羅曼諾這場戰役,也因他積極嘗新的開創精神,成為畫壇一個豐碑,為世人欣賞傳頌。

註:

1.     瓦薩里(Vasari)──意大利文藝復興期畫家與建築師,以傳記「藝苑名人錄」留名後世。 很多名家的生平因他這個紀錄而流傳後世。

2.     有一說這三幅畫本來計劃是掛在一個哥德式圓拱頂的大廳裏, 後來被改成現在的長方形, 圓拱形的部分被砍掉了,帥旗上半部也沒有了, 很是可惜。

3.     烏切諾不會囿於創作對象現實中的顏色,曾將原野塗上天空的顏色,把街道整個染紅, 對20世紀的超現實畫派有一定程度的影響。

鮑慧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