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仔一考完試便從紐約回香港,一下飛機叫我帶他吃雲吞麵,母親要帶他吃意大利粉,他說茶餐廳才是他最想要的東西,國際學校成長的香港仔,無論如何仍然以食物為文化坐標,雖然層次不高但父母仍然高興,我朋友告訴我一個故事,一名港女在紐約上州居住,一天想開兩小時的車程到紐約去吃一碗雲吞麵,但外籍丈夫反對,她不理,自己逕自開車到唐人街去,一邊吃一邊流眼淚,不久他們離婚了,就是一口鄉愁滋味,這名香港女孩子不可以和一名沒有雲吞麵記憶的男人過人世。
懷念回憶中式滋味
我們的孩子肯定只能活在西方的文化生活中,自己最浪漫、青葱的回憶不也是James Taylor 和Peter, Paul and Mary 等等詩人歌手嗎?一碟蒸魚雲是我細仔摯愛,糖醋骨、清蒸魚、馬蹄肉餅也是飯桌上邊聊天邊打鬧的伙伴,如我在茶餐廳點一杯奶茶,只會喝三四口,只為記念母親逢星期天請我吃西式早點。
十歲時住佐敦道七層舊樓,寒夜有小販推木頭車,喊賣裹蒸糉,聲音沙嘶,音低長重,滲入耳鼓,是低迴掙扎過日的唏噓描述,聲音帶着荷葉的味道,功力深厚,我會跑到頭房探頭看那白煙繞纏,心裏想吃一口,當然是幻想居多,印象是從未吃過一隻屬於自己的裹蒸糉,後來跟母親在打工的地方共住,吧女姐妹吃得豪爽,上海雲吞、上海炒麵是前食,碎翅雲腿雞湯我也時有偷嘗,大閘蟹和醉蟹、鹹雞在年節就吃得理直氣壯。
榮式雞扒是我們家的方便飯堂,趕時間就必到那裏就餐,相信孩子們長大了,如果店仍在,他們也會帶自己的小朋友到那裏去說當年的故事。
連鎖店的缺點在缺乏個性,但現在舖租如此貴,很難讓租客花數十年心力弄一些簡單又有特色的美食,真希望領匯能主動培養有創意的年輕廚師設店,讓他們嘗試種種地道小吃,支持他們創業,分享利潤,人情味也是味道嘛。
盼子女開一家餐廳
我喜歡自己的子女可以自己開一家小餐廳,中外結合,和一班年輕人合作,天天研究菜式,享受服務客人,不要有大志,不用賺大錢,放假要放得狠,嫁娶和自己志向差不多的伴侶,我會嘉許他,為他的成就驕傲。
任何可以讓人留下美妙回憶的事業都是高尚的。獨裁者的罪惡在於把衣、食、住、行用作鬥爭的工具,把顏色、味道、悠閒視作魔鬼,到最後把人倫顛覆,用兒女鬥父母,就連禽獸也不如。我小時候回廣州上飯店,香港同胞有額外點飯的權利,我一位嬸母把三碗白飯偷偷放在籐籃內,但被店員截停,把白飯取回,但大家相安無事,我不覺你無理,你也不認為我偷竊。
我在廣州探親友,父親總會自己帶米,免得讓人難做,而且那塊沾了油漬的布會在鑊面走幾轉,算是下了油,父親會否帶我們從香港拎來的花生油我不知道,但那一小幅揩鐵鑊的布,畢生難忘,現在內地富豪千方百計把油脂從血管往外擠,才三十多年前,我們民族的身體和思想多麼潔淨,空氣多清新。
因為味蕾沒受什麼訓練,一碗糙米飯也是甘甜可口,一塊肉片在口腔也是百味紛陳,十分滋味了。
茶餐廳裏嗅歷史
香港百多年的殖民地風情,說穿了就是上酒樓一盅兩碟,夜裏在家吃家常小菜,父母子女邊吃邊聊,幸運地,就只在香港這一血脈從沒有試過鬥自己的父母師長,沒有餓死萬人的紀錄,所以港式茶餐廳不是簡單的食制,他透露了香港歷史的味蕾,記錄了社會主義的嗅覺。
原文刊於《明報》,獲作者授權發表。
!doctyp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