習慣與誤會

講求穩定的職位,已經不是年輕人考慮工作的主要準則。而事實上,常期穩定的職位,已經愈來愈難求。

最近兩個月,不斷探討社會的變化,目的只有一個:旨在說明,社會已經不是我們熟悉的社會,大環境的發展已經不照我們習慣了的規律,因此需要認真思考教育的下一步。

前文都是在說明教育變革的「為何?」本來應該開始轉入探討教育變革的「如何?」不過覺得,即使是對於社會的變化,也還有許多與現實不太符合的「誤會」,值得在這裏釐清一下,也讓讀者可以跳出筆者的「一家之見」。

誤會之一:關於學以致用

本欄多次提到過,現在的大學畢業生,「對口就業」已經不是主流。也就是說,畢業生進入的行業,並非他們在大學時念的學科。在香港來說,醫學畢業生,可以說幾乎是100%「對口」,不當醫生的絕無僅有。法律畢業生,25%至30%沒有入行(各院校不一樣);不只是沒有執業,所做的工作與法律沒有直接關係。

工程,大概30%以上的畢業生沒有入行。且不說其他專業性沒有那麼強的如自然科學、社會科學,不管是念生物的、歷史的、社會學的,除了少數繼續讀碩士、博士,走學術路線的,大部分都不會成為生物學家、歷史學家、心理學家、社會學家。

以往,許多院校都有指標,看每一個學系的畢業生,「對口」就業的比例,而且假設這是該學科教育是否成功的標誌。

要是有許多畢業生沒有「對口」就業,就是這個學系「教育不力」,因為他們的畢業生「找不到工作」,或者說「就業能力低」。也就是employability低,「產品」不合格。也有一種說法,這是「浪費資源」。

不是嗎?花了這麼多資源,經過多年的精神,才培養出一名土木工程師,他卻沒有入行,幹別的行業去了;那些資源與精神,豈非白白浪費了?如何看待?本欄介紹過在一個會議上聽到的MIT(麻省理工學院)工程院長的說話,當時在討論工程教育,一片埋怨畢業生不入行之聲,他說:「我的畢業生進了許多非工程的行業,而且很多非常成功,我很高興。不過,最好的工程師仍然是我的畢業生。」這是非常現實而又豁達的視野──一位專業的教師,必須努力培養出最好的專業人才,但是卻不能也不應期望自己的畢業生全部入行。說來說去,所謂「對口就業」,不外是指畢業生的第一次就業。

之後在他們起碼40年的工作生涯,還很有可能會轉行,又或者整個專業轉型甚至消亡,又或者從事現在無法想像的新行業。一切都在無法預測的變幻之中,斤斤計較第一份職業是否「對口」,其實是意義不大的。這也是過去數周本欄想說明的。

誤會之二:關於供過於求

以上這種「不對口就業」的情形,近年也有一種說法:是因為「供過於求」。

比如說,讀法律的不從事法律,是因為香港的法律人才過剩;讀工程的不從事工程,是因為香港的工業太少了。

看這些問題,初聽起來,好像都很有道理。這裏面有兩個問題。一個是假設「對口就業」是一個永恆的真理,因此如此多的畢業生「不對口」,是出了問題。加入要改變的話,就要盡量向「對口」的方向「力挽狂瀾」。

另一個是個純粹從宏觀的現象看問題;「不對口」,就直觀地假定是「供求」之間不平衡──不是供不應求,就是供過於求」──而沒有認真探索畢業生他們自己的想法與心態。

筆者曾經在大學做宿舍舍監18年,以香港大學來說,甚少出現畢業生找不到工作的。每年大學的畢業生調查,也證實了這一點。

是否「對口就業」,可以說完全是畢業生自己的志願與意向。而且隨着社會的發展,他們自己對於就業的觀點,也在逐步變化。30多年前開始做舍監,就開始出現這種情況。

比如說,當年不少精英的學生,當了警察或者是參加其他紀律部隊,不少就是想服務社會,而不是為了高薪;他們在大學學的是什麼,在他們的考慮中不是一個最大的因素。他們甚至會告訴你:「其實,學了什麼,都不會沒有用。」也聽過法律畢業生在資深律師與行政主任(AO)之間選擇的掙扎,考慮的就是如何才有更廣闊的發展天地。

誤會之三:關於「逐底社會」

也有不少放棄了頗有晉升前途的穩定職業,而轉入前途未卜的、頗有風險的、然而他們看來更有發展空間的工作;這是我們較年長的不可理解的,但卻是許多年輕人很嚮往的。事實上,講求穩定的職位,已經不是年輕人考慮工作的主要準則。而事實上,常期穩定的職位,已經愈來愈難求。

近日看到有作者引用日本作者的呻嘆,說日本的下一代,許多不求上進,除了有不少不想就業,還有更多的走向社會底層,所以說是「逐底」一族,認為這是往低處走的「下流」現象。

也有把我們周圍從事個體職業(free-lance)、多重職業(multiple portfolios)、間歇就業的年輕人,認為也是「下流」現象。筆者對此很有保留。沒有看過日本作者的全書,因此不敢作更深刻的評論。

就從所引的文意來看,作者似乎假設把「力爭上游」的概念,困守在傳統工業社會的金字塔型的大型機構,謀求從大機構的底層,力爭上升到更高的職位(但願這是筆者的誤解)。

假如按照本欄前數周的分析,這樣的大機構,已經逐漸消亡;又或者變得易變而難以依靠;又或者機構本身的人事政策,趨向短期聘用。

「從一而終」而平步青雲的路子,已經不常出現。這不限於香港這個以第三產業為主體、小型微型機構為大多數的經濟體。即使是日本,也經常可以看到、聽到,傳統的職業途徑(career path),已經愈來愈難走。筆者認識的一些日本年輕朋友,幾乎都是在走上述的所謂「下流」的道路。

問題是,大機構的晉升,與離開機構自創前途,哪一種的天地更大?當大機構的前景變得飄忽,又或者機構還會長期存在,但是裏面的人事結構與人事方針,已經愈來愈浮動,大機構仍然可以成為年輕人追求的夢想嗎?

以我們習慣了的機構景象,看今天年輕人的職業走向,就很容易把他們非常符合未來實際的豁達,當成是不求上進的「下流」。

是用我們習慣了的傳統框架,去衡量年輕人的思想。而他們的思想,卻恰恰反映了他們對於未來的敏銳。

以上這些,能夠說與教育無關?

原刊於《信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程介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