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賓四先生:一個中學教員躋身大學講壇

——他中學未畢業,自學成才變一代宗師(上)

錢穆燕大的學生曾回憶:「他在課堂上講起書來,總是興致勃勃的。他談吐風趣,頗具幽默感,常有輕鬆的妙語、警語,使聽眾不禁失聲大笑。」

他中學沒畢業,做了十幾年的鄉村小學、中學教師,之後成為大學教授;先後在燕京大學、北京大學、清華大學、西南聯合大學、四川大學、雲南大學、江南大學等執教;他對經史子集均有研究,堪稱一代通儒,尤以治史聞名,著有《先秦諸子系年》、《國史大綱》、《朱子新學案》等;他54歲時白手起家,遠赴香港,創辦「新亞書院」(香港中文大學前身);他一生以教育為業,五代弟子,冠蓋雲集,被譽為「一代儒宗」、「國學大師」、「一代宗師」……他,就是與呂思勉、陳垣、陳寅恪並稱為「史學四大家」的錢穆先生。

父親遺言:汝當好好讀書

錢穆,字賓四,1895年7月30日出生在江蘇無錫的一個書香世家,據傳是吳越太祖武肅王錢鏐之後。錢穆的祖父、父親都是秀才,錢穆小時便接觸傳統典籍,受到家庭的良好教育。七歲,錢穆被送到私塾讀書。

錢鏐,中國五代十國時期吳越國的創立人,錢穆據傳是其後人。(Wikimedia Commons)
錢鏐,中國五代十國時期吳越國的創立人,錢穆據傳是其後人。(Wikimedia Commons)

他記憶力過人,9歲時便能背誦《三國演義》。有一次,叔伯客友問錢穆:「聽說你能背誦《三國演義》?」錢穆點點頭。一客說:「我來命題,來段《諸葛亮舌戰群儒》。」錢穆從容不迫,一字不落地背了出來,而且還揣摩人物個性、身份進行表演,眾客友拍手叫好。錢穆也很自得。

第二天晚上,錢穆隨父親外出,路過一橋。「認識橋字嗎?」父親指着橋嚴肅地問兒子。「認識。」兒子脫口而出。父親又問:「橋字何旁?」兒子答道:「木字旁。」父親再問:「木旁換了馬旁,是何字?」「驕字。」兒子的臉上露出惶恐的神色。父親又說:「你知道驕字的意思嗎?」「知道。」兒子點頭說道。父親拉着兒子的手輕聲教誨道:「你昨天晚上的表現,正像那字,你知道嗎?」錢穆聽罷低頭默不作聲,心中慚愧不已。

還有一次,父親教導錢穆的哥哥讀《國朝先正事略》。父親講到曾國荃攻破金陵,李成典、蕭孚泗等先入城有功。錢穆父親說,這個地方有隱諱,讀書要知道言外之意──無非就是曾國荃破城,頭功卻被李成典、蕭孚泗等搶去,《國朝先正事略》用春秋筆法表達了作者態度。錢穆在床上偷聽到這些,頓時開悟,高興得沒睡着覺。從此,同樣讀書,錢穆會比別人有更多收穫。

錢穆的母親雖目不識字,但頗知禮節,深為族人所敬重,其教育子女常以「閒話家常」的方式進行,對子女多有啓發。錢穆曾稱自己幼小初有知識,得益於母親與兄長之日常家語。

1904年,錢穆與長兄錢摯一道考入無錫蕩口果育學校,開始了小學四年的讀書生活。當時教體操的老師是21歲的錢伯圭,錢伯圭與錢穆同族,他有兩個兒子,後來都成了鼎鼎有名的科學家,一個是金屬物理學家錢臨照,一個是工程力學家錢令希。

見錢穆聰慧,就問他:「聽說你能讀《三國演義》?」錢穆答道:「讀過。」錢伯圭便借此教誨道:「此等書以後不要再讀。此書一開首就有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一治一亂之類的話,此乃中國歷史走上了錯路,故有此態。如今歐洲英、法諸國,合了便不再分,治了便不再亂。我們當向他們學習。」

此番話給年僅十歲的錢穆以極大的震動,從而引發出他畢生的治學宗旨和一生的終極關懷:面對近代西方文化的強勁挑戰,中國傳統文化究竟將何去何從?日後他在回憶此事時說:「此後讀書,伯圭師言常在心中。東西方文化孰得孰失,孰優孰劣……余之一生亦被困在此一問題內。」

12歲時,父親去世,臨終前對錢穆的遺言只有一句話:「汝當好好讀書。」此時孤兒寡母,家境貧困不堪。但錢穆的母親堅持不讓孩子輟學,她曾言:「我當遵先夫遺志,為錢氏家族保留幾顆讀書種子。」於是,哪怕是窮到年夜飯都是家族施捨來的地步,錢穆兄弟仍然繼續學業。

歷史學家呂思勉曾教過錢穆地理。(Wikimedia Commons)
歷史學家呂思勉曾教過錢穆地理。(Wikimedia Commons)

1907年冬,錢穆考入常州府中學堂,開始了三年零三個月的中學讀書生活。在常州府中學堂讀書期間,除格外惜才的校長屠孝寬外,給錢穆印象最深的還有教史地的老師──歷史學家呂思勉。

有一次地理課考試,呂思勉出了4道題目,每題25分,其中第3題是敘述長白山的地勢軍情。錢穆對此題很感興趣,首先作答,下筆後思如泉湧,欲罷不能,直到交卷時,才發覺自己只答完了一題。發卷子後,錢穆發現自己竟然得了75分,老師還在卷子上寫了長長的評語,對他的賞識躍然紙上。

在常州府中學堂讀四年級時,學校發生了學潮,錢穆、劉半農、瞿秋白等是學潮的代表。最後錢穆退學,回到了七房橋老家。由於錢穆國文和歷史的成績為同學之最,年齡又是最小,所以,校長屠元博雖將他除名,但對錢穆依舊欣賞,於是他推薦錢穆到南京鐘英中學就讀。

當時正值辛亥革命爆發,南京私立鐘英中學遣散師生,所以錢穆只得輟學在家自學苦讀。他「未嘗敢一日廢學」,並學習曾國藩的修身精神,每天早上起床給自己定下學習目標,雷打不動。

遇見貴人 從鄉村教師到燕京大學老師

 

在顧頡剛的推薦下,35歲的錢穆得到了北平燕京大學的聘請。(Wikimedia Commons)
在顧頡剛的推薦下,35歲的錢穆得到了北平燕京大學的聘請。(Wikimedia Commons)

1912年春天,由親戚錢冰賢介紹,18歲的錢穆離開老家七房橋,到秦家水渠三兼小學任小學教師,由此開始了服務桑梓的鄉教生涯。從1912年起,在10年半的時間內,錢穆輾轉4所小學,教書、讀書之餘完成了第一部學術著作《論語文解》,並陸續在報刊上發表文章,漸漸嶄露頭角。

時為上海聖約翰大學教授的錢基博(錢鍾書的父親)讀到錢穆的一篇文章,大加賞識。1923年,在錢基博推薦下,錢穆轉入他兼職的無錫省立第三師範任教,從此兩人結下厚誼。

1929年7、8月間,已成名的顧頡剛應北平燕京大學之聘,離開廣州中山大學北上,途中到蘇州家中小住。在東吳大學陳天一的陪同下,到蘇州造訪錢穆。這是中國現代兩位著名歷史學家的首次見面,錢穆迎來了他生命中的貴人,命運發生了深刻轉機。

顧頡剛在錢穆桌上看到《先秦諸子系年》草稿,徵得錢穆同意,攜帶回家閱讀。顧頡剛對錢穆的史學功底和才華大加贊賞,直接對錢穆說:「不宜長在中學教國文,宜去大學教歷史。」1930年,由於顧頡剛的推薦,35歲的錢穆得到了北平燕京大學的聘請。這年秋天,錢穆北上,任燕京大學國文系講師,開始了他北平8年的大學教書生涯。

到校不久,司徒雷登在臨湖軒設宴招待新任教師,問大家到校印象。錢穆在宴會上直抒己見,以前聽說燕大是中國教會大學中最中國化的,內心很羨慕。來到學校後一看,覺得大不以為然。入校門即見M樓、S樓,這是什麼意思?所謂「中國化」又體現在哪裏?應該改成中國名稱才是。事後,燕京大學特開校務會議,討論這一意見。最終採納了錢穆的建議,改M樓為穆樓,S樓為適樓,貝公樓為辦公樓,其他建築也一律賦以中國名稱。此外,燕園內還有一處湖泊,景色優美, 還沒有名字,但各式各樣的名字試了很多,總覺得不合適。因為一時無名,遂根據錢穆的提議取名「未名湖」。

未名湖畔。(Wikimedia Commons)
未名湖畔。(Wikimedia Commons)

那個時代的老師不好當,一不小心就要被學生轟出去。錢穆連中學都沒有讀完,如何讓眾人心服口服?

錢穆憑借扎實的國學功底和妙趣橫生的演講,贏得了學生們的肯定和歡迎。錢穆的學識用學富五車已經不足以形容了。僅在北平任教的幾年時間,他就購書5萬餘冊,為此節衣縮食,把除生活費外的所有收入都投入購買書籍當中。他曾自嘲,一旦失業了開個書店就可以維持自己的生計。錢穆燕大的學生李素曾回憶:「他在課堂上講起書來,總是興致勃勃的。他談吐風趣,頗具幽默感,常有輕鬆的妙語、警語,使聽眾不禁失聲大笑。所以賓師上課時總是氣氛熱烈,興味盎然,沒有人會打瞌睡。」

同時,隨着成名作《劉向歆父子年譜》的刊出,錢穆的學術地位也得到了學術界的肯認。《劉向歆父子年譜》全面批駁了康有為《新學偽經考》中的主要觀點,是錢穆由一個中學教員躋身大學講壇的主要學術憑藉。此外,錢穆還完成了早年重要的學術著作《先秦諸子系年》的寫作。對此,陳寅恪不止一次加以稱贊。陳寅恪稱《先秦諸子系年》「極精湛」「時代全據《紀年》訂《史記》之誤,心得極多,至可佩服」「自王靜安(國維)後未見此等著作」。陳寅恪將錢穆之著作與自己最尊崇的王國維著作相提並論,可見陳對此書的贊賞。

錢穆在燕京大學執教一年後,因不適應教會大學的環境,於是辭職。後來顧頡剛再次舉薦。當時的錢穆與顧頡剛兩人,在學術地位上相去甚遠,其研究方法、學術觀點等也不盡一致,但是顧頡剛對錢穆關愛備至。1931年3月18日,顧頡剛給胡適去信,極力推薦錢穆代替自己,到北大任教。

信中說:「……我想,他如到北大,則我即可不來,因為我所能教之功課他無不能教也,且他為學比我篤實。故北大如請他,則較請我為好。」胡適一向好提攜後進,也賞識錢穆的學識,於是錢穆便到嚮往已久的北大任教了。

雖說錢穆能到北大任教,胡適起到了關鍵的作用,但錢穆並不因此而在學術上苟同他,他的許多觀點都與胡適不一致,胡適認為孔子早於老子,他卻認為老子早於孔子。學生知道他們之間學術觀點不一致,故意拿胡適的觀點來詰問,他也毫不掩飾,常在課堂上批判胡適。據他的學生回憶,他常當眾說:「這一點,胡先生又考證錯了!」並指出哪裏哪裏錯了。

錢穆與胡適深受學生愛戴,在北大有「北胡南錢」之稱。(壹學者)
錢穆與胡適深受學生愛戴,在北大有「北胡南錢」之稱。(壹學者)

當時錢穆將通史課的教室設在北大梯形禮堂,面積是普通教室的三倍,「每一堂近300人,坐立皆滿,盛況空前」。課堂之大,聽眾之多,和那一排高似一排的座位,襯得下面講台上穿着長衫的錢穆似乎更矮小了。但這位小個兒導師,卻支配着全堂的神志。一口洪亮的無錫官話,震撼了在座的每一位學生的心。他對問題往往反復引申,廣徵博引,使大家驚異於其淵博,更驚異於其記憶力之強。他愈講愈有趣味,聽的人也愈聽愈有趣味……

在北大,他與胡適都因以演講的方式上課而馳名學校,成為北大最叫座的教授之一,在學生中即有「北胡南錢」之說。


原刊於壹學者,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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