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興事件「把大家打醒了」?醒後走哪條路?

——科技與人文全境中的馬化騰與陳一丹

中興事件即使「把大家打醒了」,中國醒後面對着更大的考驗是走哪條路。若中國以為科技就是一切,便陷入了一個「芯片陷阱」,踏進了唯我唯科技論誤區。

開放改革40年,中國重新匯入人類現代人文思潮的大流。部分經濟活動下放部分給個人,讓每個人在整個社會各層面的自發自主自由大增,國家活起來。從最根本的人文生態而言,一個個「個人」由下而上成為經濟活動的組織和運作的基礎;企業和市場(本身是新生事物)要把個人的需要、感受及意願(「顧客體驗」)作為重心。從「個體」自由開始,中國開始進入現代「人文全境」。

阿里之實與騰訊之虛

騰訊和阿里巴巴把這些新生的觀念「吃」得最「透」。企業內部、服對象和市場上的「個人本位和主動性」成為生命線(之一)。阿里巴巴相對是較「實」的物流,騰訊遞送的是「虛」的個人本位的意念、情思和訊息,更依賴、吃透這新生人文要素。中國原本是全民人人直接向上聯繫最高領導,思想感情訊息和世界觀上下垂直(單向)溝通;人與人之之間的橫向、雙向聯繫幾乎沒有,有也是由垂直關係介定和決定。QQ和微信是把十億人横向、雙向運結起來,讓每個人「做一個人」,自生自發的記憶和想像隨心所欲收發,形成縱橫群組,養成新的生活方式、習慣和關係模式(素未謀面、不報真姓名卻日日訴衷情)。生活故事、記憶和想像直接成為遊戲產品的內容。

據騰訊人員的簡介,微信的誕生,是由兩個團隊自由自主的自由競爭,取其一後經內內外外的反覆千錘百鍊。兩個團隊的視野及思維模式,以及騰訊或微信的管理體制及決策模式,歷經「群己異同關係在成功企業中如何創新科技應化和產業化」的層層「人文新生態」山海關。

中興事件後,馬雲放言大搞芯片,馬化騰卻前思後量。馬化騰最近在深圳一個論壇上,講的是(最高端)芯片產業的上下游及應用群聚的偌大空間和層層險灘。IT是把世界現狀(自然和群己社會)放進電腦裏,二進制計量(quantitative)數據表述及傳送計質(qualitative)的holism(整全性)人文內容,把生活現象、感覺與理性、意識和知識「訊息化」,人活在訊息世界裏。頂尖科技愈來愈多讓位給統計學的或然率(頂尖科技最終根本是一個統計學的概率)。

「人文全景觀」

20年來,馬化騰與其他創辦人及團隊把科技應用於平民百姓的生活需要,步步為營產業化;如今芯片的「人文全景觀」新領域,他似看到「西遊記」中那種無限機遇的「無知的未知」(unknown unknowns),表面不論風調雨順或驚濤駭浪,底下是深淺莫測的風險。

騰訊五名創辦人之一的陳一丹提早退下火線,航向人文天地的新大陸,窺探「人文全景觀」新境界。他委身教育,在武漢收購私人大學,又為教育設「一丹獎」。隱約之間,他似乎是要由教育追溯「科技創新、政經知識」的產生歷程和「群己人文價值道德倫理」的源頭活水,以教育培育才德兼備的人才。不論他願不願意,這是一個「自然規律、社會政經、生活需要、企業群己」的「客觀規律與主觀能動」之間的乾坤大挪合,全覆蓋(最高端)芯片產業的從無到有、無限虛實軟硬。

論壇上馬化騰說,中國在數學、邏輯學等基礎學科上卻「非常薄弱」,中國需投入更多資源,回到基礎培養科技創新人才。「基礎科學」(basic science)的創新破立,中世紀時是修院經院和大學裏個別「非常精英」冒死犯難進(誤)入「人文全景觀」顛覆現狀,時有身殉。德國洪堡大學把大學工業化(現代化)後,把創新破立、顛覆、逆反放進理性知識體制的籠子裏,規範化和常規化,成為經國濟世的可收可放資源。教育(由幼稚園開始)就是培育這種人的團隊和階層。

美國的大學一如美國社會,成功兼顧「政經人文意識形態」和「基礎科學和科技應用」兩個層面,產生大量工業和科技技工和「專業科學家」。沒有大學沒有矽谷(更遠,沒有加州嬉皮士文化沒有矽谷),但仍見最尖端的創新產業者輟學離校。世界的正規教育(包括大學)正面對「後現代」的拷問,存廢攸關。

中興事件帶來的考驗

馬化騰說中國幾十年來「四大發明」都是科技應用型,表面風光,中興事件「把大家打醒了」,力言發展芯片要加大投資於基礎科學,但沒有講中國的另一大缺失──最高精尖科技與國內外業界及應用者的開放平等群聚共贏人文生態與關係。Qualcomm(高通)的芯片的領先地位,除了取決於「實、硬」的頂尖科技,也取決於「虛、軟」的業界及應用者的樂於聚攏埋堆(近者親、遠者來)、社會需求和市場需求,最終由一個個消費者生活方式及「顧客體驗」決定。當年錄影機和錄影帶市場,VHS就這樣贏了Betamax。人類帝國史上,美國最接近VHS模式,而非如大多數中國人以為的、要仿效的SONY或Betamax模式(唯我一統天下獨斷)。

巨額投資於周期短和不確定未來的(最高端)芯片,除了科技,須要致力拓展芯片的延伸應用的空間及其所需的「人脈、企業脈、市場脈、生活形態」,祇有五湖四海業界跟你配套,才能量產,才符經濟規律和效益。競爭終歸如高爾夫球,是與天爭然後才是人與人比,但競爭場中人常誤以為是桌球。從人文生態而言,科技先鋒這個業界領頭雁的凝聚力和主導性,需要企業、社會、國家的多元對等平等開放文化。這是中國思維和概念及世界觀不習慣的。欠缺這個認識和能耐,芯片產業可以成為噩夢。

近月中國突然風起雲湧大搞(最高端)芯片產業,多數迷信科技,以為科技就是一切,有了科技「攻堅突破」就可全覆蓋、全號令整個科技產業領域腹地。這是唯我唯科技論誤區,如出不了,不論多高超科技和多大人力物力財力,也發展不出(最高端)芯片產業,而且禍福難料。

中興事件即使「把大家打醒了」,醒後更大考驗是走哪條路、怎樣的路和路況、怎樣走,還是關卡重重。中國可能陷入一個「芯片陷阱」──芯片產業化不計代價努求全面全部徹底絕對不受制於人,「唯我獨斷」單向思維與現代全球化世界對着幹,終至自我透支和虛脫。

科技競賽(一如軍事競賽)是透支、花耗資源和生命力的「天人交戰」遊戲,一發沒回頭,成敗是無數的一線之隔、一念警醒,中國文化欠對客觀實務的全面配套認識、你我長短判斷和自知自覺自制。中國要從低端的「世界工廠」升級到高端的「製造2025」,在「人文全境」中不能不補這短板。

中國文化超越時空、無邊無限玄虛自由開放,但世間實務政經企業與社會運作欠缺以個人為本位基礎的多元平等自由大中小環境,這樣產生的夢想、信心和決心,制約中國自己建構本身(獨立)整全的芯片業。中國建構本身的國際貨幣體系、秩序及標準,以及商貿、經濟、金融、基建、政治管治秩序及標準,亦作如是觀。

陳一丹的教育理想和理念,超越科學、科技及經濟產業,甚至超越正規教育,直趨知識的前沿(push back the frontier of knowledge),縱橫「人文全境」溯本尋源,觀照個人與群體的天地人心,認真起來等於「倒逼」大學和社會的人文生態。這個大學跟現實的無限的距離,或許正是理想的空間。

科技、知識和品格涉及人文全景的各層次、各元素組的不同組合,各國有各國的(跨國)模式。如今全球化是中西古今「模式之爭」。「模式之爭」可以是大學(內外)沿着「人文全景歷程路線」培育科技、知識和品格教育的進路或支點。

原刊於《蘋果日報》,獲作者授權發表。

洪清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