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憂、幽——閻連科的黑暗小說《日熄》

閻連科近年屢獲國際大獎,在海內外「備受觸目,是由於他的政治勇氣和人文關懷,還有他不懈地探索新穎的手法描寫鄉土中國」。

釋放無限光明的是人心,製造無邊黑暗的也是人心,光明和黑暗交織著,廝殺著,這就是我們為之眷戀而又萬般無奈的人世間。

——雨果《悲慘世界》

真正的光明不是沒有黑暗的時候,而是不會被黑暗所湮沒。

——羅曼.羅蘭《約翰.克利斯朵夫》

三個文學傳統:憂、遊、幽

英國漢學家霍克思(David Hawkes, 1923-2009)在其《楚辭》研究中曾提出中國古典文學的兩大類型:「憂」(tristia)與「遊」(itineraria),即表達悲愁的哀歌(例如〈離騷〉)和描述旅行的遊記(〈遠遊〉、漢賦);前者主要寫實,後者多為幻想。(註1)「憂」類文學傳承兩千餘年,及至現代,夏志清稱之為「感時憂國」(obsession with China)。(註2)李歐梵在他晚近的魯迅研究中又再次承接夏濟安所言周氏作品裏的「黑暗力量」,提出以《故事新編》為首的「幽傳統」,有別於早年歸納《吶喊》《彷徨》的「抗傳統」(counter-tradition)。(註3)李氏斷言,這個充滿「怪力亂神」的「小傳統」正是魯迅文學魅力之所在:「我們如果把這些鬼魂全部清掉的話,魯迅就沒有藝術了。」(註4)「憂」、「遊」、「 幽」三個文學傳統並行不悖,互相滲透。譬如「憂」類的〈離騷〉,霍克思即認為有「遊」的成分;《山海經》既是「遊」類經典,也屬李歐梵所說的「幽傳統」。(註5)中國古代文學的「幽傳統」表現為神話和志怪,正是清末梁啟超倡導「小說界革命」時所唾棄的「妖巫狐鬼之思想」。(註6) 儘管如此,神話志怪卻是自魯迅《小說史大略》以還亟待探索的支流。

閻氏黑暗《日熄》

閻連科近年屢獲國際大獎,在海內外「備受觸目,是由於他的政治勇氣和人文關懷,還有他不懈地探索新穎的手法描寫鄉土中國」,包括幽冥述異的敘事。(註7) 他定義其「神實主義」中的「神話、 傳說、夢境、幻想、魔變」,雖云植根於「日常生活與社會現實土壤」,卻暗合中國文學的「幽傳統」。(註8)閻氏「紅樓夢獎」作品《日熄》以夢「遊」結構小說,從外在揭露社會病態的「憂」患意識,到內在挖掘人性慾望的「幽」暗意識。(註9)全書三百多頁,十八萬字左右的長篇,分十一卷,並前言及尾聲;故事從某天黃昏五時發展至次日早上九點三十分,共十六個半小時,約相當於現實中一般讀者細閱所需的時間。從卷一〈一更:野鳥飛進人的腦裏了〉開始,小說以時間之鳥為題一更半更地遞進(讓人聯想到馬王堆西漢墓出土彩繪帛畫上的太陽神鳥)。漫漫長夜湧現魑魅魍魎,農民暴動演出稱帝升官。直到卷十〈無更:還有一隻鳥活著〉,時間忽然停頓在清晨六點,持續了四十頁,至卷十一〈升騰:最後一隻大鳥飛走了〉最後一節日出東山,才一下子跳躍到上午九時零一分,然後以政府公告維穩,作家出家作結。期間有三個小時,天遲遲不亮,「日頭熄死」,光沒有了,時間也就消失了。值得注意的是作者習用河南豫戲一唱三嘆的唱詞,辭句往往反覆重疊,在這部小說中形成了夢囈和祈禱的節奏。(註10)

若說《丁莊夢》寫的是現實的愛滋病,則《日熄》便是「神實」的傳染病。(作者提供)
若說《丁莊夢》寫的是現實的愛滋病,則《日熄》便是「神實」的傳染病。(作者提供)

《日熄》中虛構的夢遊症,像上世紀二十年代席捲歐洲感染五百萬人的非典型甲型腦炎(encephalitis lethargica,又稱嗜睡性腦炎),同屬流行性睡眠病,但這群中國夢遊者,並沒有如英國臨床神經科名醫奥利佛.薩克斯(Oliver Sacks)所著《睡人》(Awakenings)裏記錄的二十個昏睡性腦炎患者那樣一覺長眠四十年。(註11) 這部小說不是開闔數十百年的大敘事,只講述了中國大陸偏僻山區小鎮暑熱的八月天裏一晚一早的動亂,論者多與卡繆(Albert Camus)的《鼠疫》(The Plague, 1947)或薩拉馬戈(José Saramago, 1922-2010)《失明症漫記》(Blindness, 1995)中描述的「盲流感」比較。這場仲夏夜之夢使「人變成黑暗動物」,(註12)奪去了千百條性命,意在「國族寓言」(national allegory)甚至世界寓言:「說不定這夢遊的不只是皋田村皋田鎮和伏牛山脈呢。說不定夢遊的是整縣整省整個國家呢。說不定整個世界凡在夜裏睡的全都夢遊了。」(註13)人慾橫流的集體夢遊不僅寓言著全球化的商品經濟已植根共產中國,而且意味著有中國特色的官僚資本主義正像瘟疫蔓延全球。若說《丁莊夢》寫的是現實的愛滋病,則《日熄》便是「神實」的傳染病。


本文為香港浸會大學文學院《第六屆紅樓夢獎評論集》序論,略有刪節。

1. David Hawkes, “The Quest of the Goddess,” Asia Major, n.s., 13.1/2 (1967): 127; 黃兆傑譯:〈求宓妃之所在〉,收入余崇生編:《楚辭研究論文選集》(台北:學海出版社,1985年),頁583。
2. C. T. Hsia, “Obsession with China: The Moral Burden of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 in his A History of Modern Chinese Fiction, 3rd edn. (Bloomington: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1999), 533-554; 丁福祥、潘銘燊譯:〈現代中國文學感時憂國的精神〉,收入夏志清原著,劉紹銘編譯:《中國現代小說史》(香港:友聯出版社,1979年),頁459-477。
3. 李歐梵:《中國文化傳統的六個面向》(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16年),頁253-257。
4. 同上,頁254、257。
5. 同上,頁254; Hawkes, “The Quest of the Goddess,” 128, 131;〈求宓妃之所在〉,頁585、587。
6. 梁啟超:〈論小說與群治之關係〉(1902年),收入郭紹虞主編:《中國歷代文論選》,一卷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頁411。
7. Laifong Leung [梁麗芳], Contemporary Chinese Fiction Writers: Biography, Bibliography, and Critical Assessment (New York: Routledge, 2017), 265: “He is a high-profile author because of his political courage and compassion for humanity, as well as his continuing search for innovative ways to depict rural China.”
8. 閻連科:《發現小說》(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2011年),頁181-182。
9.「幽暗意識」與「超越意識」相對,詳見張灝:《幽暗意識與民主傳統》(北京:新星出版社,2006),頁44-72。
10. 閻連科在回顧創作《丁莊夢》時,談到深受家鄉戲曲影響。見閻連科、張學昕合著:《我的現實 我的主義:閻連科文學對話錄》(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 年),頁26。
11. Oliver Sacks, Awakenings (London: Duckworth, [1973]); 宋偉譯:《睡人》(北京:中信出版社,2011年)。根據英文原著改編的同名電影《無語問蒼天》(1990)由潘妮.馬歇爾(Penny Marshall)執導。
12. 劉劍梅:〈荒原的噩夢──讀閻連科的《日熄》〉,收入蔡元豐主編:《第六屆紅樓夢獎評論集》(香港:匯智,即將出版)。
13. 閻連科:《日熄》(台北:麥田出版,2015年),頁147-148。

蔡元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