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介明:教育可以均等嗎?

社會的不均,有其他的經濟、社會、政治、文化因素;而這些因素,都不是教育可以改變的。不會因為一個均等的教育制度,就出現一個均等的社會。但是從個人來說,教育可以讓個人脫離本身出身家庭的社會地位,而達到社會上升。所謂「知識可以改變命運」。
記得幾乎是30年前,在《信報月刊》寫過一篇〈教育可以公平嗎?〉的文章,是當年教育眼幾位朋友互動議論的一部分。當時覺得,社會不公平,難以祈求教育公平。當時人力資本的學說仍然盛行,教育可以帶來經濟回報,很多人相信既然更多的 learning 可以帶來更多的 earning,那麼,假如人人接受均等的 learning,就會讓人人獲得均等的 earning。雖然沒有多少人認真地在學術上接受這種假定,但是很多人從情感上歡迎這樣的命題,因為可以拿來作為教育均等的理論根據。
 
現在看來,這是天真的一廂情願。社會的不均,有其他的經濟、社會、政治、文化因素;而這些因素,都不是教育可以改變的。不會因為一個均等的教育制度,就出現一個均等的社會。但是從個人來說,教育可以讓個人脫離本身出身家庭的社會地位,而達到社會上升。所謂「知識可以改變命運」。
 

教育機會均等

 
因此,比較實在的目標,是通過教育,讓個人在社會機會均等。就在上海這個會,也有不少呼聲覺得應該把「教育均等」,定調在「機會均等」。人人有機會,這是中國人很能接受的概念。
 
但是也可以說, 「機會均等」在中國是一個傳統的概念。科舉時代,不也是機會均等嗎?而且是相當徹底的「機會均等」,不過機會極為狹窄,但是人們還是相信只要自己努力競爭,就有機會「出人頭地」。人們不會去質疑制度與社會,而只是埋頭追求「人上人」。
 
社會上的機會均等,也可以推導成為教育的機會均等。教育的機會均等,首先是教育資源投入的均等,這是幾乎每一個政府都在為之努力的。在中國,開放改革帶來的財政下放,使地方財政也出現了「貧者愈貧,富者愈富」的現象;而由地方財政支撐的基礎教育,因此也出現了愈來愈嚴重的投入懸殊。
 
中央政府在解決這種投入的不均,下了不少工夫。最近的努力,是2006年出台的《義務教育法》的修訂,一方面把基礎教育經費投入的責任,從鄉政府往上移到縣政府,而縣政府一般有較大的財政調度空間;另一方面是大幅度的「轉移支付」,也就是通過中央政府的權力,把資源從新分配,增加中央對貧困地區的教育投入。
 
具體來說, 是西部窮省, 中央支付80% 的經費;中部中等經濟地區,中央支付60%的經費;沿海富省,則由地方全面承擔。這是教育投入的大動作。印度在同時期也有類似的方案,終於因為財政部的抗拒而沒有成功。
 
在中國,開放改革帶來的財政下放,使地方財政也出現了「貧者愈貧,富者愈富」的現象;而由地方財政支撐的基礎教育,因此也出現了愈來愈嚴重的投入懸殊。(亞新社圖片)
在中國,開放改革帶來的財政下放,使地方財政也出現了「貧者愈貧,富者愈富」的現象;而由地方財政支撐的基礎教育,因此也出現了愈來愈嚴重的投入懸殊。(亞新社圖片)
 

教育投入均等

 
但是,大家都知道,投入的均等,只是均等的開始。像香港,政府對於學校的資源投放,不可謂不均等;每個學生接受的公帑教育資源,理論上也是極為均等。
 
但是要達到每個學生都受到同樣素質的教育,則還有許許多多的因素要考慮和解決。
 
學校的差異可以是很大的。學校之間的差異,有些是由於學校辦學特色的多元化,是平行的差異;但學校之間也有明顯的素質差距,也就是學校有些辦得好,有些辦得差;有些學生接受的是優良的教育,有些學生接受的是次級的教育。簡單來說,即使是教育投入均等,教育的過程還是可以不均的;也就是說,學生身上受到的教育,是不均的。
 
這次會議上,就有人提出要看「過程均等」。上海在這方面下了不少工夫,去年 PISA 成績公布,最引起西方注意的,就是上海對於「差校」所作的促進、改造甚至接管。但是大家也很明白,學校水平的絕對均等,是幾乎不可能的,只能夠盡力把學校之間的差距縮小。新加坡也在這方面採取過不少措施。
 
即使是過程均等,也就是說學校的水平都很一律,還會因為每個學生個人的特殊因素而教育的結果很不一樣。同樣的學習經歷,每個學生的學習成果是不一律的。同樣在一個課堂,同樣的一位教師授課,一班學生的學習所得,可以是千差萬異。因此,學習成果的均等,幾乎是不可求的。
 

教育過程均等

 
可是,在經濟比較充裕的國度,人們還是努力希望學生有比較均等的學習成果。或者說,我們現在面對的學校制度,本身的設計,就是期望學生的學習成果人人一樣的;達不到預期,叫做「不及格」,甚至要留班、重讀。
 
在這裏面,還有許多複雜的文章。比如說,特殊教育,就是要照顧學生的特殊需要,因此要在這些學生身上,投入特殊的「額外」資源;否則,孩子就不可能接受到應得的教育。在某種程度上來說,沒有這些額外的資源,這些學生就來不到「起跑線」上,就談不上機會均等。在這種情況下,可以說是須要用額外的(也就是不均的)資源,才能讓每一個學生有均等的學習機會。
 
另外,學生根本就是每個人都不一樣的,他們的腦袋都不一樣,經過同樣的學習經歷,每個人學習到的都不一樣。就像上海的尹後慶(現教委副主任)說過:「學習就像吃飯」,同樣的飯菜,在不同人的身上,會吃出不同的效果。學習從來就是人人不一樣的,是我們的學校系統勉強把他們拉到同一條起跑線上,逼他們參加同樣的比賽。要有均等的學習成果,是不可能的。
 
因此又回到本文開始的幾個命題。一、社會不均,不可能靠教育來改變;二、教育的均等,最起碼可以做到的,是投入均等;三、根據以上的討論,在資源充分的時候,可以設法讓學生度過比較均等的學習經歷;四、即使如此,學生學習的成果,還是無法均等的。
 
既然教育均等不會導致社會均等,但是我們還是設法讓教育盡量地均等。為什麼?因為教育不均,卻會加深加重社會的不均。華東師大的丁剛教授因此說,也許提出「教育公正」,更符合中國的國情。
 
原文刊於中國教育三十人論壇微信平台,本社獲授權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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