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接前文:〈人到中年說眼鏡──本源、傳入與普及〉
佩戴眼鏡有規矩
清代社會上使用眼鏡,須考慮場合與對象,在君上、高官、長輩和神道之前,都不可戴眼鏡,以示尊敬。即在朋友面前,若要表示客氣,也不應佩戴。換言之,相見時仍可戴着眼鏡者,必是尊長之流。辛亥革命以後,此一禮儀才改,唯在總統府尚存舊習,見總統時仍須除去眼鏡。
如此眼鏡文化,與外國很是不同。光緒時期的高官張蔭桓於1884年出使美國,日記上有如此記載:「華人見客以摘眼鏡為敬,西人見客以摘眼鏡為慢,意謂不願見此人,故不加鏡相視。雖臣民見君主,短視者皆帶眼鏡,中西殊制,此其小焉。」
1992年周星馳主演之《武狀元蘇乞兒》,飾演廣州將軍的吳孟達和飾演主考的黎彼得在武狀元選拔中,均戴上了眼鏡,其時嘉慶皇帝在場主禮,這肯定是違反史實的「穿崩」鏡頭,作為廣州將軍愛兒的蘇察哈爾燦(周星馳飾)百分百還沒比武,已被「DQ」。當然,這類消閒電影純為娛樂,即使穿崩,毋須太過較真,但多了這個眼鏡知識,看起電影來也多了一些趣味。
相比起來,内地歷史連續劇《雍正王朝》就認真得多。在劇中,康熙(焦晃飾)和雍正(唐國強飾)時而佩戴眼鏡,符合史實(乾隆卻不喜戴眼鏡,因不想「受其制約」,頗為有趣,將另文敍述)。而上書房大臣佟國維除了面見康熙外,在辦公時每每戴上眼鏡。
有意思的是,上書房内的眾多官員無一人戴上眼鏡,包括同為上書房大臣的馬齊,原因無他,佟國維乃上書房首輔是也。在推薦新太子之時,康熙為了得到佟國維的支援,特地安排一場飯局,還送了他一副老花鏡。康熙此舉是在提醒佟國維:請你看清楚目前形勢,支援我,你還能繼續榮華富貴;如果繼續老眼昏花,那讓你倒台也是很容易的事。
也只有中國人,才能將「以物寄意」玩得如此爐火純青、心神領會,演繹了這場生動的「眼鏡政治學」。
知識穿崩禍害深
說起電影中的穿崩場面,倒令人有些感想。所謂「穿崩」,乃指電影或電視劇中由於製作上的錯誤或失誤,導致的各種失真、滑稽、劇情不連貫的問題。「穿崩」在電影上屢屢可見,即使大導演侯孝賢的大製作《聶隱娘》,在文物專家馬未都的眼中,都有些「不倫不類」的瑕疵,例如將漢代的燈具移到了唐代。當然,電影是一個造夢的光影世界,對於夢來説,是容得下一些無傷大雅的瑕疵。
但是,如果來到現實世界,就很不一樣,知識上的「穿崩」,後果可以相當嚴重。在撰寫這篇文章的過程中,我發現好些網上資料不合史實,錯漏百出。以下為兩個例子:
世界上出土最古老的眼鏡是來自我國東漢末年(距今已有1800餘年歷史)。從外觀上看,鏡片多由天然水晶、透明瑪瑙打磨製成,其後經歷了原始傳說、單片單柄、雙片無腿、雙片單腿、雙片屈腿5個階段發展。到了南宋和元代的時候,眼鏡的鏡框做工變得尤其精美,材料有銅框、牛角、象牙、甚至玳瑁框的,連眼鏡盒都是蛇皮製作的。
1270年(中國元代),馬可·孛羅在中國,除了記載中國的風土人情、經濟科技等,同時將眼鏡的製作使用方法帶回了西方。
第一點說得活靈活現,仿如親見,但仍是明顯錯誤,在此不贅;第二點也是違背事實,最直接了當的反證就是《馬可·孛羅遊記》根本無此記載。李約瑟教授在其巨著《中國科學技術史》的〈物理卷〉中,已否定了馬可·孛羅在中國見過眼鏡的吹牛皮傳說。內地的科學史權威劉鈍教授更是認真:「翻檢數種版本的《馬可·孛羅遊記》,的確沒有這類記載。」他的感受是:「遺憾的是,至今網上還不加分析地散布着馬可·孛羅見證中國眼鏡的妄言。」
以上錯誤資料以不同面目、組合,出現在各類網絡文章,冠以吸睛標題,如「眼鏡原來源自中國」、「馬可·孛羅來到中國,將眼鏡製作方法帶回了歐洲。不過這種說法一直都有爭議,但我國東漢時期就有眼鏡,這個事實是改變不了的」、「在馬可·孛羅的遊記裏也有記載到中國的老人戴着眼鏡閱讀書卷」……這些層出不窮的錯誤資訊,就好像阿米巴蟲一樣,不斷的幾何級繁殖,到處散播,成為我們的予以憑藉、了解世界的「知識」。
這就是現代人每天密切接觸,「熟悉」無比、依賴信任、人機合一的網絡新世界。
外有憑藉内不足
眼鏡令人看清事物,似乎百利而無一害,但是清代也有對之懷疑與抗拒的聲音,認為眼鏡實際上是眼睛前的「障礙物」,雖可明目,但是靠借物而得,是不真實的。
清初戲曲家孔尚任的看法是,「眼借鏡之光,鏡借日燈照。借借境不窮,至理故難料」,依賴眼鏡,反倒把真實情況給掩蓋了;徐豫貞的《眼鏡詩》如此呼應,「要知外有藉,故是內不足……吾視不以眼,擲鏡恐不速。」
乾隆帝更有「賴彼做斯明,斯明已有蔽,敬告後來人,吾言直深思」的精警名句。而清代名臣李光地說得更是絕妙,他認為老花眼乃因精力渙散所致,戴眼鏡是治標不治本的,若想視力恢復正常,必須「保養元氣,養出精光」。
時至今日,電子產品和網絡世界已經成了21世紀的新眼鏡,含有「虛擬鴉片」成分,容易令人上癮盲從,難分是非對錯,更造就了多少「躺平亂噏新權威」。
現代人該如何 「保養元氣,養出精光」呢?值得深思。
人到中年說眼鏡 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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