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產主義之今昔(下)──由列寧到習近平

鄧小平之後,何時會再出現另一個有同等遠見、胸襟闊大、和當機立斷的國家領導人?在適當的時候作出適當的修正?而祖國的最終和平統一,以目前台海兩岸的發展去推算,多政黨共存治國是無可避免的。

上文講到共產主義在馬克思生前死後(見〈共產主義之今昔(上)──由馬克思到巴黎公社〉,灼見名家2020年5月18日),經過多年努力仍未能在歐洲生根、發芽,更遑論開花結果。雖然俄國工業化比西歐慢得多,當年工人人口實少得可憐,表面上幾乎完全不乎合馬恩革命理論的要求,但它獨特的社會條件,卻又給共產主義一個極佳的實驗試爆場。

共產主義的俄國化

俄國的現代化由彼得大帝(1672-1725)開始,所以他將首都設在聖彼得堡(其後它曾三易其名,至今又恢復原名),是俄國經北海通往西歐的唯一出口,亦是彼得大帝「脫亞入歐」的一重要部署。俄國的工業化不單只遲和慢,亦在規劃上有問題,工廠沒有分布在全國各地,只集中在聖彼得堡和莫斯科兩大城市內,到一戰前工人人口已是每市的大多數,而他們的工作和生活環境之惡劣,比半個世紀前的英國還要差,實乃革命造反之溫床。這便大致上符合馬克思歷史觀的前設,即是工人階級在當地是大多數,且是被壓逼者。

列寧(1870-1924)在讀大學時已是一名馬克思主義信徒,研閱了不少馬恩的著作(當時恩格斯還健在,幾年後才去世,而馬克思早十多年前已逝)。列寧21歲大學畢業,翌年獲律師牌照,再一年後遷往聖彼得堡繼續任職律師,並全身投入政治活動,包括組織地下政團、寫作並印發傳單和書刊。五年後,因犯煽動叛亂罪被流放到西伯利亞,之後他帶同妻子流亡西歐,前後達17年之久(1900至1905、1907至1917)。

列寧在流亡初年加入「社會主義民主工人黨」(社民工黨),並在德國編印黨報《火星報》。社民工黨是當時剛在俄國成立、以馬恩思想為依歸的兩大政黨之一,另一是「社會主義革命黨」,但後者已對馬克思主義作出修正,容許農民成為革命同志。經過一翻掙扎,列寧後來亦贊同。

1919年的史太林(左)和列寧(右)。(Wikimedia Commons)
1919年的史太林(左)和列寧(右)。(Wikimedia Commons)

1903年社民工黨分裂成兩派:布爾什維克和孟什維克(Bolsheviks 和 Mensheviks),布派由列寧遠程領導,屬正統馬克思主義者,主張武力政變奪權;而孟派屬修正主義者,主張以溫和手段參加民主選舉,上台後才修改政制。兩派爭辯激烈,布派後來在 1912年另起爐灶成為獨立政黨。

俄國1917年發生兩次革命,先是沙皇遜位的「二月革命」,臨時共和政府由多個政黨聯合組成,但布黨被拒諸門外。當時仍旅居瑞士的列寧聞訊後,旋即在德國政府的庇護下回國,領導布黨發動同年的「十月革命」共產政變,推翻臨時政府,但布黨未能在緊隨的國會選舉中獲大多數議席(只得約25%),列寧又再發動政變解散新國會。各反對派遂加入「白軍」(由前沙俄軍隊和英、法、美、日等外國軍隊組成)對布黨的「紅軍」宣戰,經過三年的慘烈內戰(1918‑1921,超過200萬人陣亡),紅軍最終獲勝,開始了俄國打後近70年的共產統治。

共產主義的俄國化即是列寧主義,他對馬克思主義修正了幾點,最重要一點是共產黨精英之獨裁統治,即是強化所謂「民主集中制」和「先鋒隊」(democratic centralism 和 vanguard party),這便是「一黨專政」的理論基礎,所以中共至今的宣傳口號中,仍經常是「馬列毛」並列的。諷刺的是,列寧的一黨專政,現時已不再在他的祖國實行。

繼列寧後的史太林(1878-1953),他的黨內權鬥、個人神化、和農業冒進的失敗,日後毛澤東皆一一重蹈覆轍,且有過之而無不及。史死後,繼任者如赫魯曉夫才敢對史展開嚴厲批判,但鑑於維護馬列主義一黨專政的權威、和蘇共統治的合法性,批史(與後來批毛一樣)亦只能點到即止。

經過近70年的一黨專政,共產政制的弱點逐一浮現,而作為一個農業大國,竟發展到經常性糧食不足的地步,蘇聯最後的一位總書記戈巴卓夫(Mikhail Gorbachev,1931年出生),在1990年毅然解除黨禁,改行多黨制,再一年後便解散蘇聯。在隨後的俄國總統和國會選舉中,共產黨得票率每況愈下,跌到最近的不及14%,距執政為期甚遠。俄國的共產主義實驗,可說是徹底的失敗,而馬恩的全球共產理想,到頭來亦只不過是烏托邦式的空想。

共產主義的中國化

共產主義傳入中國,是當年蘇俄企圖征服全球的首項部署。尚在俄國內戰期間、中國「五四」前夕的1919年3月,列寧在莫斯科成立了「第三國際」(亦稱共產國際,算是馬恩第一、二國際的延續),號召全球發動共產革命,隨即派人到中國活動。只兩年後,中國共產黨便在蘇俄的全力扶持下,在上海法租界正式成立。

由1921至1950年代末、中蘇交惡前的近40年間,蘇共積極干預中國內政,它是中共的大靠山,在財力、物力、和人力上鼎力支助,尤其是二戰日本投降後、國共內戰的準備工夫上,和韓戰後的十年;而在中共生死存亡的「西安事變」中,亦起了關鍵性的作用(見筆者拙作〈解碼西安事變〉,灼見名家2020年5月25日)。美國雖亦有干預中國內政──助蔣氏的國府政權-但不持續,只在日本突襲珍珠港後、和韓戰後才算積極,其間更曾一度放棄。

毛澤東(1893-1976)將農民放在首位,他的「農村包圍城市」、「打土豪、分田地」和後來的「人民/農村公社」,便是他將共產主義中國化的具體表現,這是對馬克思主義以城市工人為主的一大修正/顛覆。一半的可能,是由於毛亦算是半個農民(富農子弟),農民人口在中國佔絕大多數,而更大的可能,是他當初對馬克思主義了解不深(費正清、赫魯曉夫語),頂多是從列寧等人的農民修正理論中,得到了一些啟迪,但亦似乎無考慮到馬氏當初對農民的顧慮。

毛澤東(左)和鄧小平(右)。(Wikimedia Commons)
毛澤東(左)和鄧小平(右)。(Wikimedia Commons)

毛澤東的「大躍進」和「文化大革命」,釀成了一個千瘡百孔的中國大陸,令大好的赤縣神州落後了起碼一兩代,若不是「摸着石頭過河」和「黑白貓不分」的鄧小平(1904-1997),今日的大陸,很可能便與今日的北韓差不多。

鄧公知道務須以改革開放救國,於是在毛死後、五人幫失勢後,並在得到文革中倖存的各中共元老支持下,在1980年代大膽地、大刀闊斧地引進一些資本主義機制,大量引入外國資本家的資金和技術(主要經香港),並放棄或修正一些失效的共產主義機制,如取消農村公社/生產大隊,實行包產到戶,融入個體戶/私有制,並逐步由計劃經濟轉型為市場經濟。事實證明,鄧公的修正、改革開放、和放棄毛的持續鬥爭路線是正確的,經過四十年的全民努力,大陸從一個一窮二白的第三世界國家,一躍成為世界級的強國。

誠然,鄧公當年的着眼點是脫貧,引入資本主義機制實逼不得已,他怎會傻到否定共產主義、否定自己一生堅持的信念?所以,他的「一國兩制」便有50年的期限,而他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起碼在字面上便要堅持四大原則:社會主義道路、無產階級專政、中國共產黨的領導、和堅持馬列毛思想。

即是說,仍捍衛經過毛鄧修正後、有中國特色的共產主義,政治改革決不可超越一黨專政,只能在完善「人民代表大會」和「政治協商」制、即是在中共操控的全民合作下,發展中國式的「社會主義民主政治」。而這個中國化的共產主義,亦已在「後鄧時期」的過去20多年間延續着,估計在可預見之未來,特別是在習近平回歸馬列毛主義、整頓私有制的大框架下,這將會是中國今後的整體治國方略。但復辟到列寧時代的共產主義,是在歷史單程路上開倒車,有一定的意外風險,這是否大部分中國人民所樂見的?

中國共產主義的未來

鄧小平是個如假包換的實用主義者,他在各中共建國元老之中,是有較廣闊世界觀的一位(曾留法6年)。資本主義絕非完美無缺,社會主義亦然,二者皆經過多次修正,且默默地吸收對方的長處。鄧公的『不管白貓黑貓,能捉到老鼠就是好貓』,便是實用主義的精髓,而這主義,亦是美國自立國以來的主流哲學思想之一(如胡適的老師杜威)和政治現實。其實,自一戰以來的全球非共產國家當中,尚有誰蠢到仍堅持靠單一主義治國的?

現今包括美國在內的G7經濟強國,全是多政黨共存共治的國家,而有能力問政的政黨,亦是左中右政治傾向皆有。這些強國的所謂資本主義體制,實全皆滲入程度不一的社會主義機制,有誰是沒有劫富濟貧式的入息/利得稅制?有誰是沒有大量的公共開支?又有誰不是公私有制共存、互補的?鄧小平能看通這點,因為他有一個較闊的世界視野,若跟不上世界潮流便落後、便要捱打,若對共產主義的弱點和缺點不修正,中共便極有可能已經步了蘇共的後塵。

一黨專政是任何政權的最大弱點,尤其是在一個有近一億黨員的大黨,黨內難免有派系、派系之間便難免有利益衝突、鬥爭,關鍵在乎這些鬥爭,是否每次都應鬥個你死我活?這缺點古今中外皆一樣,古代每個王朝,便是某個君王家族的一黨專政,而每次的改朝換代,必是生死之鬥、秋後算帳,更甚者會誅連多環或隔代的黨族。

馬克思的共產主義,理論上是不容許有私產的,全民要共享「大鑊飯」,這便需要製造一個掌控資源分配的特權階級,而特權與非特權階級之間,便會有利益衝突、剝削、打壓、權鬥。而當這特權階級包括領導層犯錯時,在沒有民主和法治的監督和制衡下,國家的前途和人民的福祉,便唯有聽天由命。

到如今,共產主義的最大敵人已不再是資本家,而是一個強大的中產階層,改革開放以來的中國大陸,中產階級已不是個無足輕重的少數,民企或可被整頓,而民主亦可被推遲,但中產階級在祖國富強下仍會繼續增長,他們的訴求,已愈來愈不能用單純的無產階級專政概括之。

試想想,在全國13億人口當中,以至在為數近一億的中共黨員、特別是在高幹中,有多少乃是真正的無產者?既不全是無產者,那麼堅持無產階級專政又怎說得通?而鳥散海外一些特權階級的私產和家人,他/它們的存在和繼續增長,又怎能讓仍相信共產/社會主義「禍福與共」的全國人民信服?

鄧小平之後,何時會再出現另一個有同等遠見、胸襟闊大、和當機立斷的國家領導人?在適當的時候作出適當的修正?如列寧、毛澤東、林肯、羅斯福、以至是蔣經國或戈巴卓夫。黑貓白貓,能真正為人民謀福祉的,便是好貓!而祖國的最終和平統一,以目前台海兩岸的發展去推算,多政黨共存治國是無可避免的。

放棄一黨專政的修正,或先來一個「黨內民主」,其難度極高,需要有超人的智慧和魄力、亦要有天時地利人和的配合,這可能是一兩代、或100、200年、或起碼是一兩個「50年不變」的事。不愁,中國人有的是時間,亦有愚公移山的DNA。

台灣已做到「多黨共治」,言則有待改善之處仍多,俄國和眾多前蘇聯成員國亦然,但起碼它們已跨出了民主治國現代化的一大步、踏進了民主法治的世界潮流。台灣在這場民主治國比賽中遙遙領先,中共怎能不急起直追?人民和歷史的眼睛是雪亮的,作為一個政治示範,「多黨共治」實遠比「一國兩制」有說服力得多,而香港的兩制實例,又怎能教人不擔心?

馬克思當初提出《共產黨宣言》,絕對是一個逆世界潮流的想法,在他生前只是一個空想的理論,響應者不多,更沒有立足在任何國家。而他做夢也估不到,竟在他死後30多年、實現在遙遠的俄國,在全盛時更曾一度(如在1980年)推廣到全球三分之一人口、17個國家中。雖則如此,共產主義一直都是逆世界潮流的,因為全球共產人口從未超過三成,而這比例亦在不斷地退減中。到今天,共產國家只剩得5個(中國、越南、老撾、北韓、古巴),佔全球人口僅兩成,而這些政權,是否仍是為無產者、為被壓逼者爭取公義、謀福祉?抑或是有些政權,已經變成是人民的壓逼者?

共產主義今昔系列二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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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產主義之今昔(上)──由馬克思到巴黎公社

馮應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