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問那天,是正月初十。天氣陰陰冷冷的,還下着微雨。
坐港鐵到西營盤去,下了車,沿着聖士提反女子中學旁的小路往上走,就是城西公園,只見三三兩兩的老人家在運動,走過公園,就是列堤頓道。
踏進羅卡、汪海珊的家,只見一室皆花──大部份是水仙。
「那有情人節送水仙的!」珊姐其辭若有憾焉,其實可能心喜之。
她端出已煎好的糕點,放在茶几上。
我和卡叔坐在沙發上,邊吃東西、邊喝茶,便開始聊起來。
我們從他的學生時代談起……
數理根芽藝文栽
少年時代的羅卡,一直在澳門生活,德明中學畢業後,才到香港唸書。時為1957年,他以自修生的名義報考崇基學院,進崇基後,唸的是數學。當時的數學系,要做很多習作,不停的計數,令他逐漸失掉學習的興趣。
「不過,無論如何,大學教育起了啟廸思維的作用。」羅卡說。
大學三年級時,他投稿《大學生活》,又去聽講座,開始接觸文藝、哲學,他特別喜愛閱讀思想性的作品,也喜歡看電影。
1961年畢業後,原打算去當教師,因為認識《大學生活》的社長、主編林悅恆的關係,陰差陽錯,進了《中國學生周報》。
「我拿着林悅恆的咭片,去見《周報》的社長胡菊人。然後就上班了,第二日已經要出去做採訪。」羅卡說。最初是當記者、助理編輯,幾年後才當上總編輯。
羅卡接着說:「進入周報之前,我熱衷於數理和現代哲學,與殷海光的弟子林悅恆、羅業宏、黃展驥很談得來,經他們指點,嘗試研讀西方分析哲學、邏輯學、行為科學。進入周報後,好像踏進全新的領域,培養出對文學藝術的興趣。」
他先是認識了陸離、張浚華等同期編輯,大家並肩作戰;稍後又認識了由台來港的戴天、蔡炎培、邱剛健,並愛讀他們的詩,大家成為好友。
那時,他喜歡閱讀大陸翻譯的電影理論書,以及評論電影的刊物如《電影藝術》,也愛看台灣的文藝刊物,如《現代文學》、《現代詩》,獨立評論如《文星雜誌》、《自由中國》,逐步擴大了個人的思想領域。為了編好電影版,又經常訂閱讀西方的電影書刊。
《周報》的讀者對象,主要是中學生和知識青年,內容既有生活與思想、社會評論、文學藝術(包括電影)欣賞,又有詩、散文、小說的創作;有輕鬆的「英文版」,亦有諧趣的「快活谷」,園地完全開放,讓讀者投稿。當時既邀約名家如唐君毅、余光中、柏楊、朱西寧等供稿,又公開園地讓年輕人投稿,於是形成名家和中學生習作兼收並列的畫面。
羅卡回憶,《周報》就像一個大家庭,經常為讀者提供課餘活動,有學術講座、文藝創作班、戲劇和音樂小組,還有體育、旅行等,編者和作者一同參加,也有通訊員的設立,編、作、讀者的關係非常密切。當時的編輯,亦如教師一般,替學生改稿,甚至和作者通信交流,談文論藝,或閒話家常,因而培育了不少文藝青年。
最初,《周報》的電影版是總編輯黃碩儒編的,後來他移民,自1962年開始,羅卡便接替他編電影版,開始聚集多一些人,如陸離、西西、金炳興、戴天、陳任、震鳴、舒明、林年同、石琪、吳昊、梁濃剛、楊凡和杜杜等,可謂人才濟濟,經常搞專輯、組織座談會,1965-69年是電影版的全盛時期。1968年同人又組織了「大學生活電影會」,招收會員,公開放映電影和舉辦實驗電影展。
六十年代的中後期,是世界青年反建制運動風起雲湧的時代,如法國的學生運動、美國的反越戰運動、捷克的「布拉格之春」等,香港也有六六年「反天星小輪加價」的青年絕食示威、六七年的「反英抗暴」……
六七年是個轉捩點,當年的暴動,令羅卡受到很大的衝擊,他感到很困惑,好像一直置身象牙塔內,與社會脫了節。現實的世界,不像藝術世界那麼理想,美好得讓人陶醉,它其實很嚴峻冷酷,充滿矛盾衝突和勢利醜惡,但羅卡很想到外面的世界去闖一闖,認識現實的更多層面。
1967年底,羅卡離開了《周報》,但仍在電影版寫影評。此後幾年,他多次轉換職業,包括幫忙邵氏朱旭華(朱伯伯)主編的《香港影畫》編寫專題;在《電視周刊》、《亞洲周刊》當過記者、編輯,同期在麗的電視兼職幕後;又在小型政論半月刊《知識分子》當上一人主編,「一腳踢」做了一年多,但全都未能持續下去。他切切實實地嘗到生活的不安定、思想無出路之苦。
甘苦隨緣眼界開
在這段日子裏,羅卡與《70年代》的吳仲賢、莫昭如等人來往較多。大家都是不滿現實的青年人,受到時局和友輩的影響,他也一度介入香港的社會運動,參加了《70年代》組織發動的反美示威,在美國領事館前、天星碼頭前靜坐抗議美國越戰升級。1971年2月初,為響應海外保衛釣魚台運動,反對美日侵佔釣魚台,示威者到中環的日本領事館抗議,羅卡負責策劃,為他們拍攝紀錄片,報導示威前的集會和現場被拘捕的經過,鏡頭下不乏難忘場面。
恆星戲院是香港最早期的藝術戲院,永熹影業公司的老闆莫玄熹與合夥人投得行將拆卸的新世界戲院,改名「恆星」,於1971年1月8日開幕,而且還在《周報》刊登廣告,自稱「影藝之宮」。最初搞得有聲有色,放映了維斯康提《異鄉人》(《陌路相逢》)、敕使河原宏《砂丘之女》等高格調的影片,其後因股東間發生意見,未能維持下去。羅卡在恆星戲院負責宣傳工作,發新聞稿、廣告稿。表面上風光,其實薪酬很低,工作環境又差。「每天在戲院天井的臨時鐵皮屋工作,密不通風的,天氣轉熱時只好赤膊上陣,做了大約半年。」他笑着說。
那些年,意大利是電影人心中的聖殿,不少電影的愛好者都往意大利跑。
六十年代後期,從意大利讀電影回來的劉芳剛,在香港的國泰電影公司任職導演。同期,《周報》的同道中人,包括石琪、吳宇森、林年同、趙德克、金炳興等,都先後進入國泰工作。金炳興曾當劉芳剛的助導,亦於1970年往意大利讀電影。朱旭華的公子朱家欣也曾留學意大利,讀的也是電影。
在朱伯伯和和金炳興的影響下,羅卡也有「朝聖」之意。
「其實是在香港苦無出路,唯有『逃出香港』。」他毫不諱言。
1971年7月,羅卡乘搭飛往歐洲的廉價包機,同機有《70年代》的吳仲賢和他的一群戰友。他們去的是巴黎,羅卡去的卻是羅馬。
當年,在意大利入學並不難,報讀公立學院學費很低廉。羅卡先在羅馬美術學院「掛單」,等機會進入電影學院,但身邊積蓄不多,課餘要找工作幫補生活,很不容易,他只能做散工。從中國餐館侍應、到煮中國菜,以及片場臨記、配音,他都做過。
那時,意大利受到西歐反建制運動的影響,罷工罷課無日無之,政經情況紛紛亂亂。電影學院的正規課程已停止開辦,只有少數師生自行開設短期課,免費授課之餘,還帶領學生拍攝有關社會意義的習作,即所謂“Teach in”。他平日自學意大利文,到電影學院聽“Teach in”課,參與拍攝過一部羅馬空氣污染的紀錄片。
羅卡住在窮學生和工人聚居的平民區,接觸到不少搞反建制運動和藝術的當地青年,體會到他們的迷惘、熱情和理想。他又到過巴黎探望吳仲賢等人,眼見他們過着公社式生活,他們輪流工作、互相扶持,學習社會政治理論。當年目睹他們的漂浮和苦幹,激動和喜悅,其後回港實踐群眾運動,得知他們的種種堅持、種種轉折,以及付出的代價。羅卡只是感慨滿懷,不知如何評說。
從貧窮但樂天的意大利平民生活中,他學會了在紛亂的環境中,如何平淡自處,亦從中學習到從藝和做人之道。
潮生潮落本尋常
1973年夏,羅卡從意大利回來後,在商台做節目寫稿,並在無線當兼職編劇。1974年,正式加入無線電視,搞編導和劇本創作,後來轉任行政,前後工作了十年。
那時,周梁淑怡在主政,栽培了不少創作、製作的人才,可說是無線的黃金歲月,也是創作最自由的時期。1975-79年間,匯聚了不少文藝青年當編劇、導演,如陳韻文、李碧華,吳昊、陳翹英、冼杞然、舒琪、方令正、李茜、許鞍華、嚴浩、譚家明、章國明、徐克、蔡繼光、卓伯棠……。無線可說是「香港新浪潮」電影的基地,培育了一批電影人才。1979年,徐克的《蝶變》、許鞍華的《瘋劫》、章國明的《點指兵兵》,已捲起了千堆雪。
談到這裏,他突然想起了「香港大舞台」。話說莫玄熹自退出「恆星」後,一直希望找到一間合適的戲院,再度大展拳腳,1975年,以平價租下即將拆卸的香港大舞台,找到劉天賜、鄧偉雄、汪海珊和羅卡合股,一過其戲院老闆癮。香港大舞台位於今天灣仔合和中心的原址,上座率向來偏低,被行家視為「大棺材」。他們偏偏不信「邪」,嘗試在灣仔建立一間街坊藝術戲院。開幕之初,上映花生電影《聰明狗走天涯》、黑澤明的《紅鬍子》足本,其後陸續推出諸如大島渚的《儀式》、杜魯褔的《偷吻》、《婚姻生活》,以及一系列專題電影展,花了不少精力,卻欠缺天時地利,仍是虧本。
他記得在一個氣溫只有攝氏四度的早上,十點半早場,放映《婚姻生活》,僅得一人購票入座,最終還是受勸「退票」──他淡淡道來,卻不無感慨。
戲院的最後一夜,特別選映波丹諾維奇的“Last Picture Show”作為最後一場電影。當晚九點半場,不少有心人聞風而至,前來捧場。「冷清得來亦甚有氣氛,大家屏息靜氣,欣賞這場告別之作。」羅卡憶述當年的情況,雖然是慘淡經營,但卻是人生難得的經驗。
香港藝術中心於1977年成立,而香港電影文化中心則始創於1978年1月,由蔡繼光發起,羅卡、吳昊、林年同、磊懷、徐克、劉成漢、冼杞然等率先響應。當時的浸會大學院尚未有影視系,「中心」計畫開辦電影課程文憑班,期望培育電影人才。
1978年初,電影文化中心在藝術中心舉辦「中國電影回顧展」,放映三四十年代的經典國片20多部電影,由於影片是借來的,又不用付場租,賺了10多萬元,可用作「中心」開辦經費。同年2月正式開辦包括電影導演、編劇、攝影的文憑課程,可惜只辦了兩年,就因資源不足,只能化整為零。
當時導師的陣容強大,包括梁立人、陳樂儀、徐克、唐基明、鄒長根、嚴浩、方育平、蔡繼光、吳昊、邱剛健、羅卡、舒琪、劉成漢等。與此同時,中心亦定期舉辦各類電影文化活動,放映中外經典影片,推介本地的新人佳作,舉辦講座,以及出版會訊「電影人」。
陳榮照、朱嘉懿、陳果當年在中心任職或半工讀,以及其他學員柯星沛、林紀陶等,都因導師演的提攜進入電影界,其後成為專業製片、編導、攝影師。此外,還有盧子英、張偉雄、許素瑩、施潔玲等,至今仍活躍於電影界、文化界。
1983年,電影文化中心和藝術中心合辦「20至40年代中國電影回顧展」,放映費穆導演的《小城之春》,令這齣電影重新「放射出讓人目眩心驚的光芒」。此後,該片不僅被評為中國電影90年的十部經典作品之一,更被香港電影評論界評為世界百年電影史上的十大經典之一。
埋首港片十餘載
「香港國際電影節」於1977年開始舉辦以來,羅卡一直都從旁參與,至1990年,正式加入做節目策劃和編輯。當時,李焯桃、黃愛玲分別負責「國際電影」和「亞洲電影」,羅卡則埋首「香港電影回顧」,開始專心研究香港電影。
在電影節一做十年,直到2001年才轉往「香港電影資料館」工作。
任職電影資料館期間,主要做節目策劃,直至2005年6月底才退休。五年來,比較難忘的,要數策劃紀念任劍輝逝世15周年的特備節目,邀請了白雪仙女士擔任主禮嘉賓,除放映《大紅袍》修復版,還預備播放一個專為「任白」攝製的錄像特輯,由「桃花源工作坊」的吳國亮負責製作。首映禮當天,「仙姐」已到了,但錄像仍未到,大家都焦急得直冒汗,幸好在典禮開始前,錄像「準時」送抵資料館。
「特輯其實拍得蠻不錯,拍出傳統與現代的對比,將城市之光與粵劇之光兩相對照,而仙姐也感到很滿意!」他不忘補充。
出本無心歸亦好
從2005年到今天,已超過十年。不過,羅卡退而不休,仍孜孜不倦地,繼續香港和中國電影史的研究,拍紀錄片,以及出版不同類型的書籍。
作為資深的電影文化工作者,他編著的作品亦不少,如2006年的《香港電影點與線》──他的自選集,長談短論香港電影;而2012年出版的《60風尚──中國學生周報影評十年》,則是1961-1970《周報》電影版初步的文獻整理,堪稱一次「十年回顧展」。
至於紀錄片的製作,則始自1999年,當時他在演藝學院任教,與導演蔡繼光合作,擔任《香港電影之父──黎民偉》(2001)的監製與編劇;其後,亦參與監製了新加坡女導演陳彬彬的紀錄片《Crossings: John Woo》(2004)。近年與香港城市大學的魏時煜教授合作,監製《金門銀光夢》(2014),介紹了三、四十年代「南華第一位女導演」伍錦霞。此外,又與導演陳榮照合作,為香港電台《華人作家系列》拍製了紀錄片《四人行》(2014),寫四位戰後在香港成長的作家:小思、古蒼梧、陸離、石琪,他們年青時,以同學或是以《周報》編作者的關係結緣,友誼一直維持,至今不變。
目前,羅卡正在製作兩部紀錄片,其中一齣介紹旅法作家綠騎士和夏婕(註1);另一齣則與魏時煜教授合作,說的是兩個古巴花旦的故事(註2)。
朝朝暮暮情永在
羅卡原名劉耀權,也許知道的人不多,但「卡叔」之名,在影視文化圈中,可謂無人不識。看他的影評,始於中學時代,但我跟他並不熟絡。訪問那天,我們卻愈談愈投契。在電話裏,跟他約定,專訪大約只談兩、三個小時,但話匣子打開後,便沒完沒了。
卡叔和珊姐,都是好客之人,尤其是珊姐,不斷端來的糕點──蘿蔔糕、芋頭糕、馬蹄糕,實在令人難以抗拒。不暪你,當天的下午茶,喝的是卡叔親自泡的咖啡,吃的是珊姐親手做的朱古力,可真口福不淺!
這天,他們還請我吃了一頓美味的晚飯。吃過飯後,我們又繼續聊。從二時半開始,至晚上十時半,想不到,我在他倆的家,竟逗留了八個小時。
離開的時候,天還下着雨,我打着傘,走下斜斜的街道,黑暗中,聖士提反女子中學的校園仍隱約可見。驀地,我想起了蕭紅,也想起了許鞍華的電影《黃金時代》。
面對文學、電影,擇善而固執,蕭紅如是,許鞍華亦如是,卡叔何獨不然?
註1:香港電台華人作家系列II第二集的《法國的旅人》,已於2016年12月11日播映。
註2:《古巴花旦》將於2018年2月11日在香港首映。
原刊於《大頭菜文藝月刊》第9期,2016年5月,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doctyp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