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縈「宋五大古窯」
「父母給我一副不羈的野性,慫恿我孤身隻影,一步又一步,穿過無人區的曠野,金沙江、黃河……南美北美、歐亞大陸……」自南極歸來,夏婕仍未停下來,繼續尋覓她的夢。
1988年夏天,夏婕開始尋訪宋代名窯的遺址,她先到景德鎮,經上饒到浙江龍泉縣,隨後,1989年到河北省曲陽(古定州)、禹州(古鈞州)、汝州……
「定汝官哥鈞」,五大名窯的古窯址全給她尋到了。
夏婕說:「當西方還在玩泥沙的唐代,中國陶瓷已是對外貿易的重要商品了。」到了宋代,一件件精美絕倫的的宋瓷,令中東、歐洲,以至埃及的王室巨賈為之傾倒不已。
「定州花瓷琢紅玉」寫定窯;「雨過天青雲破處」寫汝窯;「釉色如玉泛如波」寫官窯;「龍泉哥窯出極品」寫哥窯,最後,「出世萬釆在鈞窯」寫的自然是鈞窯。夏婕在《渡》這本圖文冊中,開首第一章,便詳詳細細的介紹了咱們中國宋代的五大名窯,一座座古窯址的背後,藏着多少教人嚮往的故事。
水清揚波話《滄浪》
1993年,夏婕與中華文化促進中心的廖志強合作,舉辦了「九三文學創作班」的「小說坊」,供年青人參加,雖然學員只有十多人,但導師眾多,有黃繼持、古蒼梧、璧華,以及王安憶等名家助陣。
就因為「小說坊」,牽引出「香港青年寫作協會」,協會成立於1994年,出版文學雜誌《滄浪》,免費公開發行,為年輕人提供一個可以繼續寫作的平台。《滄浪》不定期出版,斷斷續續出版了26期。
1998年的夏天,協會與中國作家協會魯迅文學院聯合舉辦了第一屆「文學進修班」,由協會主席夏婕,帶着22名來自香港社會各階層的年輕學員,到北京去,開始了為期兩周的「98’文學進修班」。那是一個「集中營」式的訓練課程,每天早上上課,導師有八位之多,包括鄧友梅、蘇叔陽、王璞等著名作家;下午是文化活動,安排學員參觀故宮、看展覽、看京戲、聽大鼓書……
雖然得到藝術發展局的資助,但夏婕也得自掏腰包,盡心盡力籌辦這個活動,組織過程之艱辛,箇中的苦況,實在不足為外人道也。
可是,就因為得到藝發局撥款資助,夏婕竟被廉政公署請去喝咖啡,清者自清,最後雖然沒事,但她因此卻大受打擊,打消了策劃第二屆進修班的念頭。
事過境遷,至2002年,協會出版了《北京23+8》,這是一本包括了8位老師精心撰寫的講稿,加上學員所學和所得的合集。另外,還從《滄浪》前12期300多篇作品中,精選一批優秀之作,編成了散文隨筆詩歌集《日出前的檸啡》和小說集《半桶水加半桶水》,三本書全由夏婕主編。
閒居古城說《飄泊》
自1993年,兒子森梅往法國南部普羅旺斯念書後,女兒貝比又到美國升學,供書教學,夏婕的負擔可不輕。她幾乎日以繼夜,不斷寫稿,除了在香港發表,亦刊於《台灣日報》、《明道文藝月刊》等報刊。
每日睡眠不足五小時,她的眼睛,可能就因為這樣熬出病來。
1999年,18年前,她毅然放下香港的一切,遠走法國,從此香港、法國兩邊走。
「那時在香港,天天寫專欄、影評、訪問。每周在電台開咪,做第五台的普通話文化節目。」日日如是,未免太累,於是,她想停下來,讀書去,開展新的生活。
何以選中了法國?
「兒子森梅在法國結婚,娶法國女子為妻。我則飛去布列塔尼公爵堡(Chateau des Ducs de Bretagne)的所在地南特(Nantes),沒參加他們的註冊婚儀;翌年才出席他們家族在教堂舉行的婚禮。」此後,她喜歡了「志得意滿」的南特。
「我一直沒有畢業證書,打算到法國念大學,讀人文學科。」她計劃到南特大學讀書。
每次出門,她總會帶一些書同行,乘坐「極地號」時,陪着她的是《六一詞》、《陶說》和《隨園詩話》。這次來南特,她帶來的是「《全元詞》、《長生殿》、《牡丹亭》、《桃花扇》,以及《孔子與毛澤東》」。
在南特,她租了盧瓦赫(Loire)河邊一座三層高樓房的公寓住下來。她本來預備先學法文,然後再進大學念書。豈料抵達當地後,不久便生了一場大病,被迫退學。
其後,她搬到宛納(Vannes),一個人口不足5萬的古城去。在老城內,她租了一個房間,一住便是五年。她是城中唯一的中國人,不管是街上的流浪漢,還是路上遛狗的人,人人都認識她──「我到公園去,他們都叫得出我的名字。」
她嘗試過找遍全城,買不到一把中國刀,卻跟刀店老闆交上朋友。「人與人的交往,語言只是一種方式,以笑容溝通,卻無往不利。」信焉!
在人地生疏的環境中,她不斷自修學習,往圖書館找資料,認識法國的文化歷史,漸漸愛上了這座古城。
夏婕將自己在中國的經歷,加上在法國的見聞,再融入藝術想像,寫成小說《飄泊》。這是一個穿梭兩地,雙線並行發展的傳奇故事──「在人間飄泊的『我』,帶着《蓮雲的故事》……相干和不相干的點點滴滴,連成一條猩紅色的線,穿過中國百年歷史。」
宛納的夏天,有不少遊客來渡假,市面一片熱鬧,但春秋兩季卻很寧靜,各天則寒冷而蕭煞。
可是,夏婕是一隻候鳥。冬天,這裏又濕又冷,她飛回香港過冬,照顧年邁的母親,春天才回到法國去。
林中古堡日月長
夏婕的媳婦墨縷是貴族的後人,家族血脈甚至可追溯至法王路易九世。她家原是一所建於14世紀古堡,位於法國西部布列塔尼(Bretagne),只有三、四千人口的鄕下小鎮Surzur內。那時,古堡的堡主,正是親家「老巴」夫婦。
2003年,恰巧古堡內有位長期租客,死於異鄉,騰空了一個房間,夏婕決定搬進古堡居住。
她,入住古堡莊園主樓的頂層,有兩個房間、獨立廚廁;她,還擁有一片菜田,辛勤開墾,努力灌溉,種植生菜、豆角、西葫蘆和黃瓜,土豆、南瓜、番茄、大蒜、扁葉蔥;還有草莓和香草──迷迭香、薄荷、鼠尾草、羅勒、香蜂草和月桂……
她,彷彿找到了「桃源鄉」。
她,在這裏潛心寫作,先後完成了幾本書,包括旅遊文學、散文和小說。接連出版的,有《在旅途一個點上停留:隱居法國小古堡的日子》、《達文西說:無人將化為虚無:蕩漾在盧瓦赫河畔的故事》,還有《金蓮川上的傳說──那個築建北京城的人好孤寂》,一部長達700多頁的歷史小說,寫宋末幫助蒙古人立國的名臣劉秉忠和他身邊七個女人的故事,反映了13世紀中國的歷史面貌、地域風情……
夏婕自詡這是她寫得最好的一本書,也是最喜歡的一部作品,花了不少心血蒐集資料、翻閱古籍,花了好幾年時間才寫成。
這個古堡,除了「老巴」夫婦外,還有他們的大女兒和女婿,以及「一個50多歲,彈豎琴的女子細安。」
年紀漸長,她的視網膜開始出現問題,視力日漸衰退,「古堡入黑後,我還是外出,讓堡主兩老好擔心。」談到眼睛的毛病,她嘆了一口氣。
她,仍然堅持寫作、看書。
在古堡內,黑蝙蝠偶然會飛過,土撥鼠、野雞、蜘蛛都是她的芳鄰。
「我在田裏種菜,常常被蜘蛛咬到。這裏,是寫作的好地方,大清早便被鳥兒吵醒……」好景不常,2014年夏天快要結束,堡主突然病逝,業權變動,租客陸續搬走,夏婕是最後一個。「2015年3月羅卡等人到法國找我,拍攝華人作家系列二的《法國的旅人》……」她在5月下旬搬出,先搬到兒子所居的城市暫住。
回顧莊園的生活,夏婕說:「這是我旅途中最快樂的十年!」她發現自己喜歡大自然,花草樹木,還有種植,當然,讀讀寫寫仍是她最喜歡的主業。
在莊園生活期間,不少朋友去探訪她,「除了丁新豹、陳萬雄、張倩儀,還有蘇狄嘉離職後也拖着行李箱來訪,作家王璞,住在溫哥華的許行老倆口,大陸作家方方等都來過。」她逐一道出,可說往來無白丁。
離開古堡前,她寫的最後一本書,是《菜鳥種菜──置身大自然筆記》,總結了她大半生的經歷,道出了她對自然界、人間世的種種觀察和感想。出版此書時,就因為太着重文字,她在電腦熒屏上校對40多萬字的書稿,結果,導致視網膜內出血,弄壞了眼睛。
那年的秋天,她前往紐約探望女兒和女婿,眼疾無端病發,要立即動手術。
她目前的視力,比發病前差一點,但比發病時好一點。醫生叮囑她遠離電腦屏幕,以免刺激眼睛。
此心安處是吾家
這次回港,主要是為了看中醫,希望中藥有助眼疾,至少令視力不會繼續減退。由於視力只剩下兩成左右,晚上外出,她總要抓住朋友的手臂,才有安全感。
留在香港半年,她跑到尖沙咀去看中醫,定時服中藥,主要是想將來能繼續讀讀寫寫。「我還有很多計劃,我有一部小說沒寫完,而且,我好想去印度……」她的女婿是印度人,而且帶有希臘和意大利血統。
「森梅有兩個兒子,貝比也有一個兒子。我已有三個孫子,都是混血兒。」她瞇眼笑着說。每天晚上,她都要跟孫兒通電話,然後才去睡覺。
我們邊喝茶,邊聊天,從三時半到九時半,談了接近六小時。末了,她還告訴我一個小故事,那時她三歲,父親把他叫到跟前,拿出一幅畫,旁邊寫上一首詩:「鵝鵝鵝,曲項向天歌。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下書──「給婕兒」。這是駱賓王的《詠鵝》,也就是父親送給她的啟蒙詩。
「我成為職業寫作人的動力,完全來自父親。」夏婕一再強調,父親是她的恩師,沒有父親,就沒有她。
離開餐廳後,我倆緩緩步向柴灣地鐵站。
夏婕抗拒錄音,我只好邊訪談邊筆錄,揮筆直書五個多小時,已累得要命,眼睛幾乎睜不開。
在車站道別,我不放心她獨自回家,想替她「叫部的士」送她回去。可是,夏婕堅持要散步回家去。「這是我最熟悉的路,走了半輩子,完全沒問題。」好一個倔強的女子!
回家途中,坐在地鐵內,我忍不住給她發了個WhatsApp,很快便收到回音:「妳到家了?這麽快?我平安歸來,能獨自慢慢行,滿心歡喜。」
兩天後她便飛回紐約去,為的是眼睛需要覆診。稍後,她會返回法國,然後,她會再回到香港來。「我的根在香港,香港有我的家,我一定會回來!」她如是說。
早在20世紀80年代初,夏婕就被人形容為「一個很特別的女人」。
像她這樣的一個女子,難怪「船長」會愛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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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飄泊隨波渡 古堡揚筆向天歌──夏婕專訪(二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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