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言與美學

語言有雅言與市井之言的分別,雅言是知識分子、貴族或自命高尚的人的慣常用語。若是優雅的語言被用作掩蓋內容的空洞或虛偽,我們便只見到矯揉造作,看不到美,反而不及不加修飾的市井之言的直接有力。

我的藝術細胞十分稀缺,所以只能當藝術的欣賞者、消費者,做不了藝術創作。學長學友中,不少是卧虎藏龍之輩,商界傳媒人胡國亨退休後寄情於寫詩,境界高遠,卻不肯出詩集;同是九龍華仁學長的李勝生教授在加拿大不忘故國文化,結詩成集,早登堂奧;同窗周偉沛,小學時國文課一直比我高分,今天常借境寄懷在Facebook發表的詩,亦是超逸出塵;中學老同學唐寶祿博士所繪的山水畫,意象數十年來不斷進步,現雖已晉大師境界,但為人低調,不求聞達,藝術創作只是自娛,卻也擋不住同學不斷索求,我家便掛有他三幅山水畫,我對這些朋友的藝術修為都十分佩服。

節約為主 摒棄矯揉造作

創作不了,學懂欣賞便更顯重要。我讀經濟,視節約為美,而詩詞則是最節約用字的文學。王國維的《人間詞話》我讀過多遍,每次都有感悟,十分同意他所說的「境界」的重要性。什麼是境界?我看來看去,倒可用經濟術語去表達︰用最少的字捕捉到最有廣泛意義的真理或情懷(這不正是以最低的成本謀取最大收益的文學版本嗎?)

馬致遠的「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用字何等簡潔,每幾個字便有一幅意象高遠的圖畫浮現在我們眼前。李商隱的「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乾」短短十四字,不但可表達深刻的男女之情,同時亦適用於家國之情。

不過,若以典雅作標準,文字卻往往比不上數學語言。中學時讀過五年幾何,多年後翻閱利瑪竇及徐光啟譯的歐基理德《幾何原本》,不由得不敬佩古希臘人的邏輯思維及數學證明的巧妙精緻。我一直認為大學生都應必修微積分,它不光有用,而且結構很美,讀微積分是很好的美學訓練。若以表達能力或捕捉真理能力作標準,數學語言遠勝文字。E=mcc只有五個符號,但它卻總攬了宇宙間一個極重要的真理。麥斯維方程式(Maxwell’s Equations)只有兩、三條,一切與光、電磁有關的規律都由它統率,你看這有多簡約,境界之高,更勝詩詞!

我們建設經濟理論模型,其過程與目標與詩詞無大分別:刪走次要假設,突出重要部分,建好的模型若不夠簡潔,解釋力不夠深刻的話,理論便不大重要。我同時相信,若模型不夠優雅,這套理論多半是無用或甚至是錯誤的。經濟學講求在貌似無序的社會中找尋其有序的規律,見到在經濟理論的啟發下,各種行為的成因有迹可尋,井然有序,這乃美之極致矣。

熟讀歷史 尊重市井之言

語言有雅言與市井之言的分別,雅言是知識分子、貴族或自命高尚的人的慣常用語,據說現時的普通話受明朝時南京的雅言影響甚大。此種語言有其優雅處,我們自應學懂欣賞,但語言終究與要表達的內容不是同一回事,若是優雅的語言被用作掩蓋內容的空洞或虛偽,我們便只見到矯揉造作,看不到美,反而不及不加修飾的市井之言的直接有力。我交友之道是「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癡』」,知識分子是重要的朋友來源,也從不排斥草根階層的「白丁」,不過白癡卻是受不了。白丁用語市井,當中往往可看到力量之美,有些人鄙視他們的語言,我認為當中或許涉及階級歧視。但我討厭粗口,原因是它們都涉及侮辱別人先人。市井之言與粗口要懂辨別區分。

假期中作客舊金山,前校長朱經武設宴招待灣區舊同事,見到兩位大語言學家丁邦新與張洪年教授。丁是趙元任的弟子、中央研究院院士,張則是廣東話當世的權威。我分別請教他們我家鄉的台山話源出何處,二人不約而同根據語言學的理論猜測,這可能是南北朝時的中原用語。我20年前問過丁邦新同一問題,他給的答案前後一致,可知他絕非隨口胡說。他們告知,福建話應是漢朝或更早的中原語言,三天後見到鄭國漢校長,他是潮州人,聽得懂不少福建話,猜測潮州話也與福建話同源。我太座是客家人,客家話與宋朝南遷的移民有關。台山話屬廣東語系,我知道我們說的廣東話經歷過不少演變,十分古拙,有些人以廣東話為粗鄙,另一些人卻又因政治原因刻意貶低普通話,這些人都不懂歷史,不是講美,十分無聊。

原刊於《晴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雷鼎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