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每一個民族,到了生死存亡的危機時刻,都會借助說歷史故事來加強民族的凝聚力,應對危機……」哈佛大學教授柯文在杭州浙江大學如是說。
10月18日中國共產黨召開第19屆全國黨代表大會,同一天晚上七時,柯文應浙江大學社科學院的邀請,在紫金港校區為浙大「東方論壇」主講第210次演講,講題是「危機中歷史故事的力量」。主持人開宗明義請出席者不要在網絡上發布柯文講話,傳媒也不能宣傳,因為當天是十九大開幕,要聚焦十九大,請大家理解。
柯文(Paul Andrew Cohen),哈佛大學費正清研究所名譽研究員,威爾斯利學院榮休教授。柯文四十多年前以《在傳統與現代性之間—王韜與晚清改革》一書引起中國學者注意。他過去一直強調不能從西方的觀點出發去研究中國問題,要從中國的觀點看中國,故此在上世紀八十年代起,一直被國際學術界視為美國「中國中心觀」的推手。
浙江大學2017年慶祝建校120周年,本年內舉辦了多場國際大師級演講。柯文演講的蒙民偉樓223報告廳一早擠滿了二百多名本地學生和外國留學生,社科院還有許多教授出席,一位外地大學的博士生坐了幾個小時的車程來聽柯文演講。柯文六十年代在台北學習,能講流利普通話,這一晚他卻選擇了用英語做報告。
「歷史事件」的極致影響力
大約十年前,柯文問筆者,知否勾踐「卧薪嘗膽」的故事?我當然熟悉這個故事,柯文說,這個故事很有意思,他會以這個故事進一步探究中國的文化和民族性。我咀上沒說什麼,心裏嘀咕着,這有什麼可探究的?稍為受過教育的中國人,都熟悉這個故事。不出幾年,柯文相繼寫出了兩部專注:《與歷史對話:20世紀中国越王勾踐的叙述》(Speaking to History: The Story of King Goujian in Twentieth-Century China, 2009)及《歷史與群眾記憶》(History and Popular Memory: The Power of Story in Moments of Crisis, 2014)。
這一晚柯文在浙大,說的就是這幾年來他研究的心得:
- 說故事的重要性;
- 故事是不是等同歷史真相?
- 群眾對歷史事件的記憶是否就等同歷史真相?
- 執政者如何因應政治現實的需要重新塑造群眾記憶?
- 歷史學者的責任。
柯文開宗明義引述了多位學者的研究,說明一國國家一個民族流行的故事或群眾普遍存在的記憶,對文化的客觀存在以至個人對特定文化的歸屬性,至關重要。柯文又引述青年學者戈特沙爾(Jonathan Gottschall)的說法,「故事是人類活動的黏着劑,社群的差異性由不同的故事內容突顯出來。」
柯文在講座中列舉了塞爾維亞人、法國人、蘇聯人及中國人,在國家面臨危機例如戰爭的時候,執政者如何向民族講述歷史故事,藉此凝聚民心。由於過去的史實不能無縫的與當下的時局配合,執政者就會把歷史事件改編成歷史故事以配合政治需要,久而久之,歷史故事成了群眾的「記憶」。「人們往往借助美好結局的歷史故事來堅定信念。十五世紀早期,聖女貞德帶領法國軍隊對抗英軍入侵,有關聖女貞德壯舉的歷史故事,在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撫慰了整個法蘭西民族的靈魂。為了使聖女貞德的故事更好地與當時的政治現實接軌,故事的真實面目被悄悄地改動了。因此,人們信以為真的歷史,其實與史實本身大相徑庭。」
柯文又舉出中國民間熟悉的勾踐「卧薪嘗膽」的故事,說明這個歷史故事在歷史長河中對中國人產生的影響。
「在二十世紀的中國,每到民族危亡關頭,卧薪嘗膽故事的影響力會發揮到極致。中日戰爭爆發前,國民黨向國民引用卧薪嘗膽的故事,勸導國民忍辱偷生,保存實力;國共內戰國民黨退守台灣,國民黨又祭出了卧薪嘗膽的故事,企圖呈現危機過後圓滿結局的景象。在這些緊要歷史關頭,都可以看見卧薪嘗膽故事的影子。」
柯文說,群眾記憶與歷史事件本身之間形成的張力,已成為一種全球性現象。「文化背景、宗教信仰、社會性格迥異的不同民族,都有過類似經歷。我的《歷史與群眾記憶》這本書聚焦六個國家–塞爾維亞、巴勒斯坦/以色列、中國、法國、蘇聯、大英帝國。這些民族在二十世紀都曾面臨深重危難。為了在困境中凝聚人心、堅定信念,它們都把歷史事件改編為歷史故事,進一步成為群眾記憶,以配合當時政治環境的需要。」
群眾「確信」記憶之下的人與事,與歷史學家用嚴謹目光考證出來的史實往往截然不同。柯文強調,歷史與記憶的區別就在於此,這個區別對歷史學家來說很重要,可是在普羅大眾的眼中卻並不重要,因為群眾着意的不是客觀角度下的真實叙述,而是貼近自己腦海中想像的歷史故事,因為歷史故事更容易令群眾感同身受。柯文說:「歷史學者雖然努力重建過去,實質上是往往缺乏可靠數據,只能做出一些推論,一些推論後來也被證明是錯誤的。」柯文說歷史學者不會忽視社會上的集體記憶,努力破解歷史事件怎樣被轉化成為神話的同時,在過程中歷史學者也在不經意的製造出新的神話。
群眾「記憶」與歷史「事實」
柯文的講話引起在場學生熱烈的提問,學生問既然歷史學者在缺乏資料下也難以判斷歷史故事的真偽,老百姓又怎能判斷?教科書上的「歷史事件」,如果只是切合執政者的現實政治需要,我們為什麼還要讀歷史?我們如何得知群眾記憶中的「歷史事件」,只是涉及情感問題而無關事件真相?當領導人要求群眾向某一個方向前進,我們怎樣知道方向是正確的?歷史事件真相是否真的難以知曉?柯文在杭州掀起了點點漣漪……
十月的杭州氣候非常宜人,桂花雖然開到晚期,花香反而更甜更濃。與柯文一起遊覽京杭大運河的拱宸橋段,柯文對着三百多年歷史的三孔石拱橋凝視良久,他也許是凝視橋下的漣漪。拱橋旁是詩人舒羽經營的咖啡店,我也曾在這裡消磨了許多日夜。這一段河水千年如一日的緩緩流動,四個鎮河瑞獸緊緊盯着河水不讓起波瀾。香港回歸只有短短的20年,短得不足以讓嚴肅的歷史學者提起筆來寫點什麼,可是20年間幾乎沒有一天的平靜,引起國際注視的事件也是一件接踵一件而來。
歷史學家吝惜筆墨,香港民眾的腦海中卻各自有了一段又一段的「記憶」,不同的社團對同一事件又各自擁有不同的故事版本。
在社交媒體廣泛被使用的社會,每人都在參與塑造群眾記憶。香港回歸至今的廿年,經歷了許多危機和挑戰,在公共衛生方面(禽流感、非典)及國際金融方面(全民負資產、科網股爆破、次按危機/雷曼風暴),是非曲直,大致上有了一個公論,只是在政治事件方面,版本甚多,沒有一個明確的主流看法,如:2014年夏天佔中事件延續了79天,群眾記憶上並存着多個版本;2016年年初一的騷亂,群眾從社交媒體上看見的現場短片,拍攝者所選取的角度不一,傳遞的訊息與主流媒體的並不一致,特區政府說這是一場騷亂,民間卻有不同看法,是非亦未有定論。
更多的事件,看似瑣碎,無關宏旨,卻提供了許多想像的空間和土壤,讓群眾各自發揮,相互影響,深信自己和群體培植起來的「記憶」,是有史實支持的,例如:
- 董建華腳痛辭職;
- 曾蔭權吹口哨;
- 李嘉誠投唐英年一票;
- 佔中期間政務司司長林鄭月娥不在政府決策核心。
這些形象鮮明的「記憶」,一直沒有得到有關方面有效的澄清或解說,社交媒體上的意見領袖,也就各取所需,各自演繹香港廿年走過的風貌。
在沒有嚴謹的歷史價值判斷下,香港群眾依據個人參與事件的體驗,或是依賴別人對事件的叙述,或是意見領袖的公開表述,或是接受社交媒體/傳統媒體所形成的「主流意見」,形成對相關事件的「價值判斷」。這種「價值判斷」如果一直沒有受到質疑和挑戰,就會成為「事實」,久而久之,持有相同「價值判斷」的人,就會聚流在一起,益發鞏固堅信他們的集體記憶,在遇上要抗爭的時刻,集體記憶被添加枝葉,被神話化,成為抗爭群眾高舉的大旗;抗爭的團體各自擁有屬於自己的「歷史」,屬於自己的「記憶」,彼此都是「理直氣壯」,各有各自的堅持,又有什麼辦法可以統一認識或找到共識,又有什麼辦法可以減少內耗,又何來妥協平和的餘地?
!doctyp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