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終認為課程是教育改革的關鍵。這裏的「課程」,是指我們認為學生應有的學習經歷;這裏說「我們認為」,是因為學生到底應該有些什麼學習經歷,誰都不可能提出一個公認的最大範圍。
傳統的「課程」,主要指的是「科目」:中、英、數、理、化、生、史、地、經、音、體、美、聖等等。在這些科目裏,羅列教學內容的文件,稱為「教學大綱」(Syllabus);又有「考試大綱」,讓學生和教師知道教學的範圍和要求。這樣的課程,決定了公開考試要考些什麼,因此教師要教些什麼,於是出版商就知道課本要包括什麼。
這些「科目」,往往是大學課程的投射。把大學的專業領域投射到中學課程,一直影響到小學;實際上,大學也變了,這些中學科目也已經不容易與大學的課程接軌。而大學專業領域以外的,也許是生活和工作必需的,反而在課程裏面沒有。
何謂課程 需要闡釋
在香港,「課程」(Curriculum)其實一直是一個概念,沒有明確的定義。1975年成立的課程發展委員會,以及負責執行的課程發展署,開始有了課程發展的概念和機制。當時,課程發展的概念以專門的機構來發展課程,取代以中學畢業證書和大學入學要求統治中小學教學的概念。在當時來說,是頗為先進的。
話雖如此,在傳統的考試文化社會,不論課程如何設計,學校裏面的所謂正課學習,依然以公開考試──以前的小學學能測驗、中學兩級會考、現在的中學教育文憑──作為教與學的依歸。教師忙不過來,是因為要cover syllabus(覆蓋課程大綱)。學生有時候會質疑教師:「這些是syllabus需要的嗎?」(意思是:不用考的為什麼要教?)教師有時候會埋怨:「課程太深了!」在在都是「課程」的話語。
在中國內地,傳統的「課程」是指三樣東西:大綱、教材(即課本)、教師用書。那就更具體了。
許多政府對於學生是否依從規定的課程,十分重視。比如說新加坡,便規定除了特許的國際學校,所有學校都要依循國家規定的課程;中國內地,除了「中外合作辦學」的國際學校,都要依從國家規定的課程;即使是香港的日本人學校,也是依循東京都的課程。
學生多元 課程劃一
香港的資助學校,也有規定須要依循「高中新課程」,只有一個小比例的學生可以用其他課程(例如英國的GCSE,國際證書IB)。
各個教育制度對於課程的重視,也隱涵着一個觀念:正規教育的劃一性。所有學生都要依循同一套課程;也就是說,他們都要學習同一樣的內容,最後通過同一樣的考試。
這本來是違反人類學習的規律的,不同的人,學習是很不一樣的。粵諺說:「一樣米養百樣人」,學習也如此;即使是同樣的課程,學生學習的結果是很不一樣的。那只是說「一樣米」──同樣的學習內容,每個人學習的起點不一樣,學習的途徑也很不一樣,結果就會很不一樣。實際上,同樣的課本、同樣的班級、同樣的教師、同樣的習作,不同的學生,學習的結果也是不一樣的。
即使是考試成績一樣,學生實際上學到的東西,腦子裏面構建出來的知識,對同樣的事物的理解,也可以很不一樣。
在傳統的學校教育裏面,這些種種的「不一樣」,並非關注的重點。尤其是在使用筷子的所謂儒家社會,學校教育是一場競爭,論的是輸贏,而不是學到什麼,自有科舉以來,從來如此。
到了現代工業社會,當念書的是大多數,「學歷」代替了「功名」;科舉的單項排隊,變成了社會勞動力的分類分等。人們關注的,依然是一個框架,量度所有的人。人的「不一樣」,就讓位予勞動力市場的分類分等的框架,而這個框架卻只有單一的一類標準。
有人會說,那有什麼不好?社會就是這樣的。非也!這樣的教育,犧牲了一大批不符合這個框架的、然而有才能的年輕人。1970年代,筆者在筲箕灣辦學,有一位學生是戰艦模型的專家,對於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各國艦隻瞭如指掌,還經常在模型專刊發表文章,但是他的會考成績不佳,歷史更是不及格,當然進不了大學。
香港一些着重美術創意的學校,收到的不少美術精英,往往是給其他正統學校淘汰的。我們會不斷聽到許多在正規教育無法容身的學生、後來事業反而很成功;不過這些是少數例子,大多數被淘汰的,就在社會底層打滾。
以上的情形,到了今天,社會變了,學校教育的這種概念,有點走不下去了。即使是勞動力市場,也已經沒有固定的框架。工作的種類千變萬化,已經沒有辦法在學校階段就把年輕人劃入固定的框架。一個人的一生,一般會橫向經歷很多種工作;也會經歷不可預測的縱向社會流動(或上或下)。
社會速變 回歸學習
學校教育的分類分等功能,已經變成了社會的阻力。學生需要的,已經不是把他們關在某個行業、某個等級的「學歷」,而是要有應付變幻多元的社會環境的本領。
這其實也是上一次課程改革的初衷。第一是把學習放回教育的中心位置;第二提出「學會學習」的主題,強調的是學生終生受用的學習能力。第三是從學生所需要的學習經歷出發,運用學習領域的概念,跳出傳統「科目」的深坑。因此,反璞歸真,讓教育不再成為升學考試的奴隸,而是為終生做準備。
周前本欄(11月3日)提過,工作與社會是多元燦爛的一片大洲,學生本身也是多元燦爛的一片大洲,偏偏連接這兩片大洲的,卻是一條狹窄的獨木橋──也就是教育。
上一次的課程改革,實際的作用,是把這條獨木橋稍為加寬了,讓學生也能夠體驗和嘗試其他的經歷,也因此拓寬了學生的成功機會和成就感。這只是一小步,卻是步向康莊大道的一步。
外國的許多朋友,都欣賞和讚許這個方向。他們的認可,也可以從側面看到,即使是如此一小步,其實也需要智慧和勇氣,還需要全社會的共同理解和努力,並非每個社會都能做到。
以上說的這些,絕非要香港為了過去的努力而自滿;相反,社會繼續在變,教育這條獨木橋有點頂不住了。工作和生活繼續急速變幻,變得零散、無序、飄忽、脆弱、模糊、莫測,這在教育界也許不易理解,在社會上則已是常識。面對這樣的社會,仍然把學生關在少數的科目裏面、關在狹窄的課程大綱裏面、關在應付考試題目的死胡同裏面,其實是剝奪了他們的未來。課程的進一步發展,已經逼在眉睫。
本文的目的,在於說明,課程發展的下一步,不是再糾纏在「科目」的多寡和設置,而是如何向着課程的多元化與個人化再踏出一步。世界上也有零星的試驗,可以提供很好的啟示,但是我們其實走得比較前,下一步如何走,還得靠香港自己。這方面,學習科學的發現,可以是很好的根據;而大數據的出現,也提供了新的契機。下周再談。
原刊於《信報》,本社獲作者授權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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