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三聯書店出版《找尋真實的蔣介石──蔣介石日記解讀》第四冊，為本系列的收官之作。日前出版社邀請作者楊天石教授作訪問。本社將分三集推出，包括蔣介石歷史討論、日記的研究、中台兩地的研究蔣介石情況，本篇為最後一篇。
內地歷史學者楊天石教授指，研究蔣介石「以前是『險學』（危險的學問），後來成為『顯學』，是顯著的，熱門的學問。」楊教授研究蔣介石30多年，憶述過去在內地研究蔣介石，感受不少壓力，經歷一些風波，甚至差點被判罪。
過去內地對蔣介石的負面印象
楊天石教授由當初研究《中華民國史》36卷時談起。1971年文化大革命後期，周恩來總理交代楊教授等人編寫《中華民國史》。1983年，即蔣介石死後八年，楊教授負責編寫國民黨北伐戰爭的歷史，開始研究蔣介石。因為1911年至1949年屬於國民政府時期，如追求史實，可能得罪中國的當權者，所以研究近代中華民國史，是一個危險的學問。
在過去內地，特別在國共內戰時期，國內人罵蔣介石是「人民公敵」、「蔣光頭」、「蔣該死」等。內地最早一本研究蔣介石的代表性著作，是1948年中國共產黨著名理論家陳伯達的《人民公敵蔣介石》，說「蔣介石是最大的反動派，最大的鬼」。其後有個漫畫家根據陳伯達的著作，畫了一個同名的漫畫（註1），醜化蔣介石，將蔣介石畫成一隻光頭鬼，這是過去內地人對蔣介石的印象。
楊教授為找尋真實的蔣介石，用心寫了十年時間，終於完成《中華民國史》。他之後讀到蔣介石日記的類抄本，開始寫成若干論文，讓讀者真實了解蔣介石。當中1988年的〈中山艦事件之謎〉，獲中共理論家胡喬木讚揚「具有世界水平、不可多得的好文章」。後來引起日本、美國注意，翻譯並發表。2002把文章結集成書，出版個人第一本研究蔣介石著作《蔣氏密檔與蔣介石真相》。
歷史虛無主義的典型？
有人公開指責楊天石教授只靠日記作為史實，並不嚴謹。楊教授的歷史研究被人質疑，史學地位岌岌可危。2014年4月，北京大學前副校長梁柱，寫了一篇文章，刊登於社會科學院的報紙，批評楊天石教授是「歷史虛無主義的典型」。（註2）梁教授拿1926年3月20日在廣州發生的「中山艦事件」作為例子，說蔣介石「中山艦事件的真相，現在不能說，二十年後看我的日記。」梁教授認為蔣介石的日記可以隨便給人看，覺得他的日記不可信。
楊天石教授回應「我本來不想惹他，但他發布在我們學院的報紙上，我不能夠不表態。」於是楊教授在2014年6月發表文章〈我為什麼成了歷史虛無主義的典型？〉（註3），反駁梁柱的觀點。楊教授還原當時蔣介石的情況，1926年6月28日，蔣介石在孫中山紀念周上演說稱：「中山艦事件的秘密，我現在不能講，等到我死後，看我的日記。」（註4）楊教授指梁教授歪曲蔣介石的原意，「死後」和「二十年後」是兩個不同的概念，因為二十年後的蔣介石，可能仍然在生。蔣介石被認為是中山艦事件主謀，當時他認為汪精衛陷害自己，蔣介石日記也有提及。（註5）但當時汪精衛是國民政府主席，蔣介石不能公布有歷史內幕的日記，所以蔣介石要別人在他自己死後才能看他的日記。
楊天石教授又指自己不是僅靠日記研究歷史。日記裏有政壇秘密和內心世界，值得歷史學重視，但單靠日記不夠，需要其他歷史檔案輔助查出真相，研究歷史非常嚴謹。他反指梁柱教授扭曲歷史：「請你把蔣介石叫人二十年後看日記的話找出來，哪年哪月哪裏講的？只要你找到出處的話，我就在網上向你三鞠躬，承認我錯了，我是歷史虛無主義者。」梁教授最後承認他自己弄錯史實。
之後社會科學院的報紙，左邊是楊天石教授一篇反駁梁柱教授的文章，右邊是梁教授批評楊教授的文章，表示一人一半地位。報紙編者說：「希望大家利用這個平台，進行心平氣和地的討論和切磋。」（註6）楊教授本着八個字做人方針：「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事件終於平息，梁教授不再批評楊教授。
肯定蔣介石的功勞，惹起不滿，差點判罪
過去內地人認為蔣介石在抗日戰爭的表現是「消極抗戰，積極反共」，楊天石教授並不認同。楊教授看過毛澤東在1936年給蔣介石一封信，信裏提及：「是則先生一念之轉，一心而發，而國仇可報，國土可保，失地可復，先生亦得為光榮之抗日英雄，圖諸凌煙，馨香百世。」當時毛澤東希望蔣介石停止內戰，積極抗日，日後蔣介石會是抗戰英雄。楊教授認為蔣介石抗戰有功，國民政府在1937年盧溝橋事變沒有投降，對內與共產黨合作，對外組成反法西斯聯盟，堅持抗戰，直到勝利，但蔣介石至今沒人稱為「民族英雄」。（註7）
2002年楊教授的北京出版《蔣氏密檔與蔣介石真相》，根據蔣介石秘密收藏的檔案，研究蔣介石的生平。出版後，有人以「一批老紅軍、老八路軍、老新四軍、老解放軍戰士」名義，寫信給中央最高領導人──當時剛接任國家主席的胡錦濤。指楊教授吹捧蔣介石為民族英雄。聲稱：「如果蔣介石是民族英雄的話，我們老革命的，是否反革命？如果蔣介石是民族英雄的話，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成立，是否出問題嗎？天安門的人民英雄紀念碑，不是要推倒嗎？」（註8）他向中央政府提出三個要求：撤銷楊教授《百年潮雜誌》主編的職務、開除黨籍（楊教授自稱至今還是無黨派人士）、治楊教授「叛國罪」。
楊天石教授對事件有恃無恐，「因為我整本書從頭到尾在蔣介石的名字下，都沒有『民族英雄』四個字」，而且研究得到國家的肯定。國家主席胡錦濤看過楊教授的《蔣氏秘檔與蔣介石真相》後，回應一句「請奎元同志閱言」。中國社科院院長陳奎元從頭到尾讀了楊教授的著作一遍，得出一個結論：「這是一本紮實的學術著作，是研究，不是吹捧。」陳奎元向中共中央宣傳部部長李長春報告。李長春同意陳奎元的看法，並鼓勵楊教授繼續研究蔣介石，並發聲明說：「槍口對外不對內，批判海外的奇談怪論，不批評個別左派的言論。」如果沒中央政府的支持，恐怕楊教授沒辦法繼續研究蔣介石，其後《找尋真實的蔣介石》系列也不會出版。
研究歷史要坦率而謹慎
楊天石教授回顧過去研究蔣介石的感想，「我很坦率，我寫得很用心，用心在不給任何人抓辮子的可能。」在內地研究蔣介石，發表蔣介石的著作，有一定風險，所以楊教授說話保持適當的分寸，否則會被人攻擊。「這兩年，一有風吹草動，總有一、兩個人會想起我，總想從我的書中找點什麼問題。寫文章的時候，按事實來寫，歡迎大家提出意見和批評，但不給個別的左派提供子彈。」
楊天石教授最後表達一個小希望：將「百家爭鳴，百花齊放」的精神，體現到蔣介石研究領域來，希望今後的蔣介石研究不再是「險學」，大家不必提心吊膽。
註1，《人民公敵蔣介石》漫畫，遼寧美術出版社，1962年10月
註2，梁柱，〈歷史虛無主義「重寫歷史」有何訴求？〉
註3，楊天石，〈我為什麼成了歷史虛無主義的典型？〉
註4，楊天石，〈「中山艦事件」之謎〉，《找尋真實的蔣介石──蔣介石日記解讀（一）》P.131，三聯書店出版
註5，楊天石，〈「中山艦事件」之謎〉，《找尋真實的蔣介石──蔣介石日記解讀（一）》P.140-141，三聯書店出版
註7，楊天石，〈毛澤東1936年致蔣介石函引發的思考〉，《找尋真實的蔣介石──蔣介石日記解讀（四）》P.501，三聯書店出版
註8，楊天石，〈蔣介石其人──在季我努沙龍的演講〉，《找尋真實的蔣介石──蔣介石日記解讀（三）》P.407，三聯書店出版
新書簡介
書名：《找尋真實的蔣介石──蔣介石日記解讀（四）》
作者：楊天石
出版社：三聯書店出版
出版日期：2017年10月
楊天石論蔣介石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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