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文化的DNA一定植根在我們心裏,只是可能方式不一樣。」白先勇道。他曾在香港讀過小學,對香港這座城市有特別的感情:「香港有百年殖民史,有自己特別的色彩,卻從來沒有忘記傳統,反之更為執着,生怕完全被西化,對於自己的根也抓得更緊了。這是她獨有的矛盾與和諧。」早些年,台灣鬧過「去中國化」,近年香港與中國內地的矛盾也日益增加,經常在兩岸跑的白先勇早有耳聞:「『中國』這二字的含義很多。你說有政治意義,但都是後人強加的;相比之下,文化意義深遠得多,終究還是要看本質和歷史。」
程乙本曾因胡適挨批而沒落
就說白先勇最為推崇的《紅樓夢》也難逃政治化的命運。乾隆年間,《紅樓夢》面世隨即成為禁書,坊間仍然炙手可熱,版本不絕。往後的版本爭議更是紅學的兵家必爭之地,多少學者一頭栽進去,大半輩子都在與此打交道。
《紅樓夢》廣為流傳的分別是程乙本和庚辰本。白先勇在台大開課時採用馮其庸的版本(庚辰本),然而白先勇從小讀的是程乙本,他個人也比較推崇後者。這程乙本到底是什麼來頭?程乙本是程甲本的修訂本,由程偉元和高鶚在1791年刻製,但翌年再刻程乙本,有何緣故?白先勇特意在這方面做過研究,他道:「他們刻程甲本時太倉促了,有些錯漏,所以一年不到又刻了程乙本,花了很大人力物力。可惜當時程乙本不及程甲本流行,直到民國,亞東圖書公司也只出了程甲本。」
民國時期被譽為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最浪漫主義的時期,五四運動後百花齊放,孕育不少國學大師,人才輩出,其中一位不可不提的是當初大力推行白話文運動的胡適先生。胡適是《紅樓夢》半個恩人,因為他收藏了當時絕無僅有的程乙本《紅樓夢》。「胡適非常推崇程乙本,民國16年(1927年)亞東圖書公司便重印程乙本,更附上胡適寫的推薦序。此後這個版本在海內外大行其道幾十年,台灣也不例外。」白先勇便是看這個版本長大的。然而,中國大陸1954年批判胡適,連帶他對《紅樓夢》的研究和大力推崇的程乙本都打壓下去了,自此成為邊緣化的版本了,無人問津。
後來取而代之的是馮其庸的庚辰本,是現在坊間最容易買到的版本,正因為這個原因,庚辰本順理成章成為白先勇《紅樓夢》導讀課上重要的參考文本。「可是看着看着,問題就來了。我對程乙本很熟,我看了幾十年,所以庚辰本有任何一個字不對、不同,我眼睛馬上刺一下的。」白先勇喜歡教書,教學多年上課仍不敢怠慢,勤於備課。他特意「下了一番功夫」,將程乙本與庚辰本從頭到尾對讀一遍,發現庚辰本不少問題,通通羅列。「這是我們最偉大的小說,應該有一個最靠得住的版本、好的版本,至少有另一個版本作比較,不能說一個版本就獨霸天下。」白先勇乘此開課良機,積極說服時報出版社重印程乙本,藉此恢復程乙本應有的地位。「這對我來說這是很大的一件事情。現在廣西師範出版社也剛完成重印出版。」
華人文化認同的空白
白先勇如此孜孜不倦,漂洋過海,喊着要復興中華文化的口號,其實源自文化身份認同,這恰巧是當下年輕一輩感到迷惘或者有所缺失的一點。白先勇洞悉先機,早從教育入手,所謂亡羊補牢,未為晚也。中華文化源遠流長,在白先勇眼裏是一塊豐富的瑰寶,不管是從文學角度,看《詩經》、《楚辭》一路發展下來,還是從文物角度,看先秦的青銅器到宋朝巔峰的瓷器,無一不叫白先勇驚嘆,他道:「現在是時候讓我們對這幾千年的傳統文化,對中華文明作一個客觀、全面的re-evaluation(重新評估)。」
面對如此浩瀚的工程,白先勇斬釘截鐵道:「這就牽涉到教育了。」在外國教學多年,白先勇分享所見所聞,他指出,在西方大學,學生必須修讀western civilization(西方文明),從最早的兩河流域讀起,沿着希臘、羅馬的歷史一直讀下來,讓學生對自己的文化有基本、粗淺的認識,這點是中港台三地都相較缺乏的。「我覺得大學裏很需要這一課,讓學生有個文化沙龍的印象。現在我們的學生在這方面很茫然很糊塗,但這不怪他們,因為你沒有特別給他們念啊!」
談起中華文化,白先勇想起一天在電視上看到國外拍賣中國文物高價成交的例子,一方面有點沾沾自喜,為自己的文化自豪,一方面是痛心,覺得我們的教育很失策:「在紐約的藝術拍賣行,一個元朝的瓶子、一幅南宋馬遠的畫都能以上億的價格成交,可是這些我們學校都不教的。全世界那麼重視我們的文化我們的古物,我們卻不以為然,可能沒幾個大學生講得出來畫馬遠的背景、他是哪裏人、他畫過什麼東西、他有什麼了不得的等等,這個落差太大了。」
五四埋下文化身份認同危機
有聞香港的中國歷史課風波,白先勇更是大吃一驚:「你們都不讀歷史?歷史、地理、文化、文學,都是一定要教的。如果不教的話,學生對自身文化的認知會有落差,現在中港台年輕人的文化身份認同(cultural identity)面臨大危機。」
在白先勇看來,這個危機早在19世紀已經埋下伏線。「五四以來的教育,人文教育的缺失,五四以來一向是重理科,重科學,輕人文嘛,一向是如此。」他分析指出,現在的藝術指標大多以西方的為標準,普契尼、威爾第的歌劇或是貝多芬、莫扎特的音樂等成就固然讓人拜服,但曲終人散後,白先勇說總會有點莫名的失落。「我們的文化在世界的文化上失去了發言權。現在全是西方的標準,我們只是跟着走,沒有講出自己的東西。這是從十九世紀以來,中國文化一直處於弱勢的心態。」
八國聯軍、五四運動只是一個開始,卻不足以讓年輕人們醒覺,甚至着急去上下求索,尋找身分認同。白先勇猜想文革的十年浩劫或許是一個不小的衝擊:「當時許多文化都破碎掉了,現在還在恢復中。我覺得要在教育和宣導上想辦法,怎麼去撫平這些傷痕。這樣看來,推廣文化教育還是要緊的。」白先勇策劃的《青春版牡丹亭》在北大公演四次,連續演了三天,場場滿座。他回憶演出閉幕後,有2,000多個學生冒着風雪與他討論崑曲之美,白先勇打從心裏被學生這種對身分認同的渴望所感動,不禁由衷讚嘆:「那種反應的熱烈啊,你不在其中很難想像,我想這是有原因的。」
《紅樓夢》是尋根之窗
在白先勇看來,文化是一個國家不可缺少的軟實力:「你軍事上再厲害,政治上再厲害,或是經濟,這些都不長遠的。美國你說它經濟那麼厲害,前幾年它那個金融危機,砰一下好像全國都沒有了,一夜之間,誰也沒料到美國一下子就滑下來了。經濟的東西,今天你有錢,明天你會窮的。蘇聯這麼大,一晚上就沒有了。」世態炎涼,唯文化歷久不衰,但文化認同問題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恢復的。在歐美國家之中,英、法堪稱是文化屆的霸主:「法國亡國幾次,但提到法國文化,法國人的眼睛高得去呢!那種文化的自信和優越感到今天依然存在。即使大英帝國匆匆瓦解,我們也不能否認英國文化上的成就。」
《紅樓夢》成為白先勇帶領莘莘學子作文化尋根的窗口。「《紅樓夢》了不得,這是我們的大成就,彷彿是一部《清明上河圖》,用工筆畫把當時的生活點滴鉅細無遺地畫了下來,吃喝穿用,都記錄得非常精確,是第一流的寫實小說。」金聖華教授稱白先勇「早慧」,大學時期的白先勇年紀輕輕已扛起文化傳播的責任,與幾個朋友合辦《現代文學》,一方面普及西方文學的發展,一方面孕育了不少作家的誕生。他說:「我這一生影響我最大的兩本書,中國文學,一本是《牡丹亭》,一本是《紅樓夢》。剛好對這兩個,我覺得不是無因,我覺得上天好像要我,因為我跟這兩本書結緣那麼深,好像上天要我替這兩本做一些事情的樣子。我們也應該把文化自信要是找回來,沒有理由我們幾千年的成就就這樣付諸東流。」
紅樓夢系列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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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先勇:文化認同缺失 教育失策責無旁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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