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的方式

懷念的方式,或回憶或報以紀念行動,甚至研究寫作,都仿如跟過去的人或事再作往來, 情緣再續。

摯友李志超離世後,每次到訪倫敦,在街道上常常想起他在這兒活動的方式,不論是天睛還下雨天。但懷念還是可以置諸行動的吧,不需要由別人來發動。

或許一個人走了,曾經生存過的痕跡,不過是他人的懷念或惦記;前者是寛大的,後者則有點複雜的成份;曾愛過的有心人會把懷念的方式弄得別緻一點。我對李志超的懷想,便是把他生前曾在我面前真切的言行和印象,重新在腦海中編輯一遍。早期他在倫敦念書,總愛跟我吃大桶的青口加三大瓶啤酒,或在酒吧黑暗的角落說着他的所見所聞,我渴睡的身軀和酒精作戰,聽着他的七情六慾卻沒有汲收內情,但那份感覺依然是親切的,特別在冬日裏的倫敦,很高興有他的熱情陪伴。其後他做了手術,腳步蹣跚,蒼白衰弱得像另一個人,但還是堅持要在泰晤士河南岸踱步,那情景依然歷歷在目。

如今路經泰晤士河,知道那是他的骨灰所撒之處,懷念更是有點惘然了。「濯非前水」的感悟,無處寄托。

大口吃桑梅 分享亡妻勞動成果

在倫敦看了關於文化評論人約翰.伯杰(John Berger)的幾齣紀錄片,手法清新。這位70年代以還言論精警,批判力強的觀察家,影響了幾代英國人。原來他大半生離開了英國,在歐洲的小農莊居住,生活的空間沒有堆疊的理論書,只有畫筆和農作物,閒來躺在禾旱草堆上思考,如此洞看世情,比生活在城市和圖書館,思路更趨精闢。

約翰.伯杰跟愛妻鶼鰈情深,跟來訪者談起逝世不久的老伴不禁語結起來,轉過頭來問身邊的年輕人愛不愛吃桑梅;然後叫他們拿個盤子,到後花園去摘桑子。「我妻子經營後園,年來種了不少桑梅,現在是收成的時候。去,去,您們喜歡摘多少便多少,然後伴點鮮忌廉或加一把糖……不,還是大口大口的吃個鮮甜好。如此,她一定非常高興,可以和您們一起分享她勞動的成果。」這個說自己是徹頭徹尾馬克思主義者的作家,這時在對愛妻的懷念裏,眼睛再度流露光采。

研究中哲的「理」與「勢」

今年的新年日,忽然心血來潮,在網上看看法國文化人類學家杜瑞樂的近況,傳來了惡耗,他原來已經於去年病逝,終年60多歲。杜氏曾教授我法國哲學,他自己則研究柳宗元,中文修養甚高。他於前年出版了關於儒家在當代中國的宗教形式,是他花了十年在中國大陸多個省份進行田野考察的成果。因為懷念,我網購並閱讀了杜的著作,並因此而獲益良多。哲學家應該要念田野考察報告,重整對理論的理解,甚至作實際意義的詮釋。閱讀期間,剛碰上紀念勞思光教授的學術會議;勞師對中國哲學在當代文化場境「理」與「勢」的張力論,正好在杜瑞樂的田野考察,即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經濟如何需要儒家倫理作心理調適的勢境,得到對應。

懷念的方式,或回憶或報以紀念行動,甚至研究寫作,都仿如跟過去的人或事再作往來, 情緣再續。

原刊於《信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文潔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