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腦的鏡像感應

從教育的視角看,人類的學習,幾乎都是從模仿開始的,以鏡像神經元的話語來說,是因為鏡像神經元發揮作用。

上周談到文化的傳遞,潛移默化、耳濡目染是其中一種解釋。最近又發現,在學習科學的領域也有不少相關研究;其中一個元素,就是本欄曾經提過的鏡像神經元(Mirror Neuron),也就是發揮鏡像作用的腦細胞。下面算是筆者的學習劄記,向有識之士討教。

周末聽到一場也許是畢生難忘的合唱音樂會,那是新成立的Diocesan Choir Society演唱會,一場堪稱不一樣的音樂會。這合唱團成員都是拔萃男書院(DBS)與拔萃女書院(DGS)的近期畢業生,是現任DBS校長(也是著名指揮家)鄭基恩從小帶大的合唱隊成員。絕大部分是無伴奏四部混聲合唱,其聲音之柔、和聲之美,簡直不相信來自人間,其強、弱、快、慢,揮灑自如,特別是柔聲的細膩,真是天籟。

論音樂,可以說是整晚的最高享受,且不說唱的歌,包括英文、德文、法文、拉丁文、日文、中文,還有非洲那首,不知是什麼文,難怪在全球排名甚高。

聯想起最近無意中看到香港電台重播的一套紀錄片——講述日本一個研究團隊,刻意研究俄羅斯韻律泳兩位不敗的奧運金牌選手,且稱她們為A和B。研究人員發覺她們的默契可以精確到手、腿的彎曲角度的度數,而時間上也幾乎是精確的同步。比較一下其他國家的選手,沒有一對能夠達到。

研究其原因,兩位運動員自幼參加韻律泳隊,而A與B配對練習,已經連續10年,天天如是,每天5個小時,但是練習多不一定就有精確的默契。研究人員給A和B頭頂帶上攝像機,發覺在水中,兩人基本上互相看不見;再研究兩人的腦部活動,才發覺A是主動的,B則是配合的,因此在運動中,A的腦活動比較簡單而平靜,B的腦細胞要比A活躍很多倍;在看不到對方的情況下,是B在用腦配合A。紀錄片提到,是B的鏡像神經元在發揮功能,人腦的鏡像感應在起着關鍵的作用。

不只如此,由於長期的鍛煉,兩位運動員也在不斷改造自己的腦細胞;而且通過腦的變化,甚至肢體和內臟都起了變化,於是這兩位選手通過自己的長期活動,打造了最適合雙人韻律泳的兩副人體,因此可以奧運五連霸,天下無敵。

不假思索 默契至境

這與DCS的合唱有什麼關係呢?離場的時候,便覺得這個團與一般的合唱團也許有點不一樣。一般的合唱團,往往是個別團員學會唱歌,合起來組成合唱團,他們在練習過程中,要從節奏、音準、強弱、表情等方面,從技術上研究如何逐漸增加默契;而DCS的成員則從小就是從合唱開始的。

也可以說,默契,一開始就是這個團的本性,而不是在個人表演之上,再加工組合的。他們一開始就是一個團,因此他們的默契已經幾乎是不假思索。這裏面,也許可以大膽假設,是團員的鏡像神經元在起着集體的感應作用。

換句話說,這是44人(當晚上台的成員)的大腦在共鳴。因此,觀看他們的演出,是一種難得的享受,每一位成員都是自為的演唱者,但又沒有半點刻意合拍的瑕疵,渾然一體,達臻非常難得的共鳴境界。也許他們的默契沒有俄羅斯韻律泳運動員那麼深刻,到底DCS成員都是業餘的,但這可是一個大團隊,是幾十人的腦在一起運作,互相感應。筆者沒有這個能耐,不然在他們排練的時候做一些腦活動的測試,一定大有收穫。

值得一提的是,DCS在台上,不是按聲部分組排列,而是分散站立,每一個區都有4個聲部,也就是說,每一個歌唱者旁邊的,都不是同聲部的,每一個歌唱者,都是沉浸在和聲之中,而不是靠周圍的同聲部互相壯膽。其實是很多小型的四部合唱「細胞」,在組成一個大的合唱(這有點像LED,由許多紅、綠、藍小單元合成一塊大熒幕)。這對於演唱者當然增加了許多難度,要求很高,但對於習慣了默契的團員來說,則輕而易舉,反而更加發揮了他們的長處,而這,是平常許多合唱團無法做到的。

是因為聽了音樂會,聯想起韻律泳運動員的故事,急忙翻看有關鏡像神經元的文獻。鏡像神經元,最早在靈長類動物(如猴、猿)腦裏發現,我們也會知道,靈長類最善模仿。筆者理解的定義:動物觀察到另一頭動物的動作,令鏡像神經元受到激發,因而產生本身同樣的動作。簡單來說,就是模仿。模仿也許是鏡像神經元最容易看到的功能。

一名三四個月大的嬰孩,會以雙目與大人對視,其實是相當複雜的過程。是什麼使然?不到一歲的嬰孩,會呼應大人的「bye-bye」,為什麼?一個人打呵欠,會引起周圍的人也打呵欠,是怎樣的一個過程?以鏡像神經元來解釋,就是因為一個人的神經元受到激發,也會激發其他人的神經元,感應他們做出同樣的動作。

從教育的視角看,人類的學習,幾乎都是從模仿開始的,音樂的練習曲、體育的基本動作、舞蹈的基本功、幼兒的看書、寫字、畫畫,都是從模仿開始的;或者說,都是因為人類的模仿功能,以鏡像神經元的話語來說,都是因為鏡像神經元發揮了作用。

值得注意的是,研究人員是在人腦的動作區發現鏡像神經元的,也就是說,模仿是毋須經過理解的,是不假思索的。筆者就聽過演藝學院的音樂教授說,練習曲是為了鍛煉肌肉記憶,能夠不假思索地奏出音符,才能談得上學習演奏;過去西方流行的說法,這是rote-learning,意思是無意義的重複。言下之意,沒有經過理解的記憶,是沒有意義的;現在才發覺,這種說法須要更正。

同理同情 皆可詮釋

不過,還值得注意的是,這裏的模仿,是人與人之間的模仿。這話怎說?美國NSF(國家科學基金)有一個為人熟知的實驗:一位華裔女士,向着一名剛會爬行的美國嬰兒,拿着書本,以漢語講故事,測驗儀器顯示嬰兒的大腦非常活躍;然而,同一位女士改以錄像做同樣事情,向着同一嬰孩播放,他的大腦卻紋風不動。

當然,成長後的人,會把畫面和聲音轉換為有用的資訊,因此可以通過錄像學習。但這也說明,人的學習需要人與人的真實社會交往,也就是我們現在說的「經驗式學習」(experiential learning)。這是無法用宣講、看書、研討等間接的辦法來替代的。

從文獻上看,還有不少研究把人腦的鏡像功能推廣到人的同理心(empathy)。為什麼看到人家損傷,自己會不忍看?為什麼看到悲慘的情景,會不自覺流淚?為什麼看到人家高興,就會替人家高興?就是因為一個人有過類似的經歷,腦子裏埋藏着類似的元素,看到人家身上的喜、怒、哀、樂,鏡像神經元發揮作用,自己的同類情感會因而受激發。就是我們說的感同身受。

從文獻上看,1992年意大利科學家Rizzolatti首先發表有關鏡像神經元的論文,之後頗有爭議,只能算是一種假說,但是經過20多年,似乎大多數的科學家都接受了這種假說,而且還有不少嘗試,把鏡像神經元的概念推廣到情感、文化,甚至應用到重新詮釋自閉症。

寫到這裏,發覺學習不足,還需要看更多的文獻。就此打住。

原刊於《信報》,獲作者授權發表。

程介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