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際比較與教育文化

東亞這些PISA表現最高的社會,普遍地、顯著地,學生自信心不高,對學科興趣不大,不感到生活愉快。

前幾天聽了同事梁貫成教授的一個講座,講的是「學生成就國際比較研究對政策的影響」。這是大學的教育政策研究中心與香港校長中心聯合主辦的講座系列的第七講。整個演講廳都坐滿了。

學生成就國際比較研究,就是本欄經常提及的PISA(研究15歲學生的各種能力)、TIMSS(研究4年級與8年級學生的學科學習成果)、PIRLS(研究4年級與8年級學生的閱讀素質)。這些研究,是今年國際上教育討論的重大話題,也是許多地方的政府經常使用的基礎教育「基準」(benchmarks)。

然而,細看許多國家的文件或者領導人的發表,對於這些國際比較研基準究,往往是人云亦云、一知半解,而且往往是錯誤理解。梁貫成的演講,詳細分析了這些研究,和他們的運用與誤用。令人茅塞頓開。

講座開始,就引述了幾段外國的新聞,都是去年2015年末PISA與TIMSS結果公布之後,各國教育部長或者是主要媒體的反應。

「北愛爾蘭小學生的數學成就,居歐洲之首,全球第六,在星、韓、港、台、日之後。不過小學科學,則排在第二十七位。」「澳洲教育部長為澳洲學生的成績感到尷尬,他們甚至不如哈薩克斯坦。」「南非5年級與9年級學生的數學與科學,繼續落後於其他國家……屬於倒數第二名。」「新加坡學生是全球數、理表現最好的……四年級數學最高,得分618;香港第二,615。科學590,高於第二位的589。」「2015年,日本科學第二,數學第五;比起2012年,科學第四、數學第七。日本近10年擺脫了所謂『輕鬆」學習,並大量增加課本的頁數,學生(終於)表現不錯了。」「芬蘭是唯一一個女孩科學表現高於男孩的國家。」等等,此處不盡錄;但是不捨得不引述英國Guardian的評論:「教育的奧林匹克:努力提升英國在數理排名將會有助於我們的經濟發展。」

羅列下來,令人失笑。教育部長們不由分說被迫在媒體面前要表態;而大多數的西方國家,都會有點尷尬,或者勉強掩飾。也有政府人員或者媒體,乘機「為國爭光」。但是細看、細想,都暴露了某種誤解,甚至愚昧。

國際排名 不由分說

根據該講座的分析,PISA、TIMSS本來就不是競賽,而是比較研究。其價值在於在一個體系內部,有些因素是比較劃一的,不可能有太大的差異,但是,一旦與其他體系比較,就可能發現本體系的優點或者缺點,又或者是中性的差異,即無所謂誰優誰劣。

TIMSS的性質與目的:通過國際比較,研究數學與科學學習的過程與環境,具體是否與如何達到課程原來期望的學習成果。PISA的性質與目的:評量15歲的學生,在完成義務教育之前,擁有多少足以參與現代社會生活的知識與技能。TIMSS本來沒有太大的政策目的,PISA則帶有政策傾向,「向別國學習」。僅此而已。這裏面,完全沒有國際競賽或者排名的意圖。

看看上面本國的評述,許多所謂「排名」,「總分」的差異,「微不足道」;也就是說從統計的角度,沒有顯著意義的。比如說,有時候,排在前五名的體系,表面上分數有高低,但是從統計上來看,他們是一樣的,分不出高低。拿一分之差來做文章,那是大笑話。有時候,甚至一連9個體系,都是屬於同一個級別,不可以分高下。但是媒體管不了這些,有數字,就興奮了。即使是教育部長,也會迷迷糊糊的跟着嚷嚷。

國際差異 關鍵何在

「排名」的謬誤,還有是胡亂給以解釋。梁貫成以數學舉了幾個例子。比如說,學生對數學表現與該社會的經濟狀況(GNI),沒有關係;數學成就與數學課時也沒有關係,打破了不少人把學生的高低,認為是由於數學課時的多少。

其他如數學家庭作業的份量、學校裏面的「師生比」(一名教師對多少學生)、班級人數、家長的學歷、學校的教學資源,都與學生的成就沒有關係。不是沒有明顯的關係,而是明顯地沒有關係。這些因素,也許可以解釋一個體系內部的差異;但是在國際層面,卻不能說明體系之間的差異。

既然這些因素都不足以解釋學生的學習表現,人們的注意力就難免聚焦到通常表現最高的新加坡、香港、日本、台灣、韓國(中國今年沒有參加TIMSS)。既然不是經濟、資源的因素,人們就自然轉到文化的因素。

有一位在美國任教的華裔教授在座上說:「在美國,學生的學習成績,許多家長根本不重視,他們也不會關心孩子的作業……。」筆者接過話頭,「假如我是美國家長,我也許反過來會問:為什麼我要關心這些?」

這是這些日子掛在筆者心頭的一種思考。PISA第三卷(本欄周前介紹過)的觀察,東亞這些PISA表現最高的社會,普遍地、顯著地,學生自信心不高,對學科興趣不大,不感到生活愉快,也沒有很大的滿足感。但是他們的學習成效可以非常好。

左思右想,我們的教師與家長,經常考慮的是什麼?他們會考慮學生的升學前途、考試分數、競賽的表現、等等。什麼時候,教育要考慮學生的自信心、滿足感、興趣、愉快?幾乎沒有。

近年香港的家長逐漸開始追求學生的自信、學校生活的愉快,也許是香港知識分子「洋化」的結果,也許是香港的中產階級逐漸強勢的必然後果。但這不是傳統教育觀念所重視的,甚至不是傳統的教育所崇尚的。

苦盡甘來 何來愉快

歷來,我們聽到古代激勵「讀書」(算是「教育」吧),都是強調不怕困難,「十年寒窗」、「刺股、懸樑、借光」,意思是,不經過艱苦的努力,就不會成功。不是說「苦盡甘來」嗎?不是說「吃苦為樂」嗎?

因此,要中國的教育工作者來設計國際比較研究,也許就不會問「自信、愉快、興趣、滿足」這類的問題。因為不在他們的教育「框架」裏面。

如此推想,面對着PISA或者說TIMSS的試卷,華、日、韓學生會不假思索、習以為常地很認真,不管性質如何,這是「考試」,是生活中要嚴肅認真對待的一件事。換了美國、法國、意大利學生,他們也許心裏在嘀咕,「這是啥東西,在浪費我的時間?」這裏無意懷疑華、日、韓學生的學術能力,那都是真的,但是對考試、讀書、作業這些正規教育的象徵,他們會理所當然全力以赴,那也許是國際比較研究給我們最有意義的結果。

我與梁貫成一樣,問自己,對於這樣的發現,喜兮?憂兮?我們的文化傳統,造就了勤奮、刻苦、不信先天、不忌競賽的一些特點,但也造成了令人苦惱的惡果。仍以數學為例,聽過一個有關「奧數」尖子的研究,學生在「解題」方面,可以出神入化;但是普遍不感到對數學有興趣。哪又說明了什麼?

原刊於《信報》,獲作者授權發表。

程介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