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圖片:宋代女文學家李清照(網上圖片)
文:林怡劭(台灣政治大學中文系碩士)
在宋代文學領域廣負盛名的艾朗諾教授,在這次訪談中與我們談了自己的研究興趣與學術觀察。對於李清照,艾教授分析其女性身分與當時社會眼光造成的衝突,對其各類文體之創作均有更為深刻的闡述;承繼對宋代女性的關懷,他還看到了《夷堅志》中「八卦」式文獻的特點與價值;最後他跟我們分享了近幾年來盛行的文本史研究,讓大家對美國漢學發展方向有了更多的認識。
艾朗諾(Ronald Egan),美國漢學家,1948年出生,1966年就讀美國加州大學聖巴巴拉分校(UCSB)英語系,隔年開始接觸中文,後入華盛頓大學遠東系。1976年取得哈佛大學中國文學博士學位,畢業論文以《左傳》及先秦敘述形式為題。1977至1984年間,在哈佛大學教授中文。1987年至2012年,在 UCSB 擔當東亞系教授。2012年至今,為 UCSB 榮譽教授,並為史丹福大學東亞系孔子學院漢學教授。
治學以興趣為先
問:艾教授您好,關於您的學思歷程,其他訪談說了很多,我在此先簡單整理一下。我們知道艾教授您大學時期由白先勇先生領進漢學界,他送了您一本 《唐詩三百首》,鼓勵您學習中文與中國文化,您也因此對中國文學產生強烈興趣。而在白先勇的散文集《白先勇書話》中,收錄了〈知音何處──康芸薇心中的山山水水〉一篇文章,裏面也記載他安排您去台灣進修中文課程,找了汪其楣、李元貞、陳真玲三位老師每週輪流上課,汪其楣教現代小說,選了康芸薇的〈冷冷的月〉、〈兩記耳光〉賞析,您欣賞康芸薇對小市民人性人情敏銳的觀察,並希望能見到這位作家,於是便有白先生託汪其楣把康芸薇約了出來,你們一起到藍天咖啡廳見了面的這個軼事。
另一位您曾提到對您影響較深的,是在哈佛讀書時的博士導師海陶瑋(James Hightower)教授。他是老一輩的陶詩專家,也研究過賈誼的漢賦,您跟着他接受 了嚴格的古典訓練,完成畢業論文,研究《左傳》以及先秦的敘述形式,不過, 這篇論文主要側重於翻譯,寫完後並沒有正式出版。後來在大學授課時,您常向學生教授唐宋八大家方面的知識,發現宋代保留下來的資料、文獻相當豐富,相比之下,先秦的資料就比較少;況且,現在陸續有新的先秦資料被發現,也是個麻煩的問題,因此慢慢地,您的研究興趣就轉到了宋代。20多年前的北美,漢學界有人研究宋代相關問題,但研究宋代文學的學者很少,所以您便決定在宋代文學這個領域找尋研究空間。
說到宋代,先後在斯坦福和普林斯頓任教的宋史宗師劉子健(James T. C. Liu)與您在這領域有許多交流,也對您影響很大;最後一位是方志彤(Achilles Fang),他和錢鍾書是清華的同級同學,也是很要好的朋友,您《管錐編》的英譯本就是題獻給他。以上關於您踏入漢學研究、研究領域轉換與影響較大的幾個導師人物,大致都提到了,不過在漢學界這麼多年,您好像比較少談到自己的治學方法,不知能不能跟我們分享?
答:治學方法?(笑)我也許很少提到,因為我沒有什麼固定的治學方法, 通常都是遇到感興趣的話題以後才想應該怎樣去處理它。
問:所以您平常也比較少用什麼理論進行研究?答:對對對,我比較少用,甚至是,我有點懷疑,需不需要常用。
問:那您自己在指導學生時大概又是怎樣的態度呢?
答:我寧願他們自己想到問題,不太願意給他們選擇。看他們自己對哪一個文本、哪一個作家感興趣,讓他們自己做決定。當然他們跟我說了以後,我會再跟他們談一些主題、內容等方面,希望有幫助。
美國漢學家的選材視角
問:那可能我們具體一點來說。像教授明天(2016.02.28,香港浸會大學饒宗頤國學院舉辦之「辭賦詩學論壇」)要發表的那篇文章提到李清照的〈打馬賦〉,我自己覺得這個題目很有趣,因為「打馬」是一種賭博遊戲,一般我們研究時比較少關注到這類題材,也就是傳統中國文人會視為小道、多餘的書寫,那艾教授您是怎麼注意到這方面,進而想去闡述其中的內容深意?
答:李清照的〈打馬賦〉是她所有著作裏很有趣的一篇文章,我原本在書(指The burden of female talent:the poet Li Qingzhao and her history in China)裏也寫了一點,趁這次開會的機會就再提一下。其實我愈讀愈覺得這篇文章很有趣。
問:您覺得這會不會是美國漢學家跟中國傳統學者在選材視角上的差異?
答:是有一點不同。比如說,中文學界寫李清照,大多數專門寫她的詞,連詩都不太寫,但是我這本書裏面寫詩也相當多。當然最大一部分是詞,但詩、散文、賦都寫過。
柔弱文句 展現男作家風骨
問:我們還注意到〈打馬賦〉裏面特別關注北伐,因為李清照是由北至南的文人,跟辛棄疾有點類似的地方在於,他們都是山東人,而辛棄疾自己也有〈美芹十論〉,也是對北伐有很強烈的關懷。不過李清照還有個更特別的地方,就是她有一種跟男性競爭的心態,就連詞這麼柔弱、綺靡的文體,都有「九萬里風鵬正舉」(〈漁家傲・我報路長嗟日暮〉)這樣的句子,好像要說自己的才能、志氣是完全不亞於男性文人。那是不是在〈打馬賦〉裏面,她用了賦這種傳統更適合言志的文體,也表現了這些傾向?
答:對對對。她這種感覺在她這位女人身上是很強的,而且在詩裏面特別明顯。我覺得瞭解李清照最重要的觀點就是要一直記得她是女性,在文學史上我們已經很習慣說她是宋代第一流的作家,跟歐陽修、蘇軾、辛棄疾等人並肩,但是我覺得這種想法很有問題,因為她當時天天會想到她和這些人不同,可是又覺得自己不輸給他們。所以你看她寫〈詞論〉的時候,批評那些很有名望的詞人──都是男的。然後她說這個文體很特殊,真正了解的人不多,就表示她自以為自己了解得比其他人多。所以這個人用英語來說,是非常的 competitive,她寫文章就要表示,男性文人能寫什麼東西,她也能寫,她不但寫詞,也寫賦,也寫詩,也寫文章,她要表示,自己任何方面跟最好的男作家都可以比較。
性格使然 無法放棄目的
最近20多年,學者多注意到古代中國女性作家,但多是明清作家。這個當然也是很進步、很好的現象。問題是,我們現在知道明末清初的女作家實在相當多,而且在文人圈中蠻受歡迎,很多男性文人鼓勵,編了許多女性詩歌選本等等,可這種情況和宋代完全是兩回事。宋代沒有人歡迎女性作家,宋代也沒什麼女性對寫作感興趣,能夠一起組成一個小團體、一起鼓勵,李清照就是自己一個做,而且不但沒人鼓勵她,甚至有許多人對她表示懷疑。我想肯定有很多人會對她說:「妳為什麼要這樣做?」「妳做這個幹嘛?」「妳忘掉妳是誰嗎?」但是她的想法不知道為什麼──就是一個人的性格吧──她就無法放棄這樣一個目的,就是要做。我的意思就是說,宋代那樣一個環境,一個女人要成為一個成功的作家是非常不容易的,比起明清時候一個女性作家想出一本詩集或文集,李清照要難上好幾倍。
問:是。所以我也想到明清時期對於李清照的接受也很有趣,一方面在詞這一領域將她塑造成很高的典範,另一方面在道德上似乎又要打造一個完美的形象,表示大家對她這樣一個女作家的定位還是有些值得玩味的地方。另外看艾教授您寫到,〈打馬賦〉是她現今流傳下來的唯一一篇賦,我們無法知道她是真的只創作這一篇賦,還是經過後代選擇、淘汰而剩下這一篇賦,不管是哪一種,偏偏是這樣的題材,我還是覺得很有意思。
寫作喚起對宋代女性關懷
答:我們現在確實沒辦法考證出來到底是哪一種情況。我覺得她寫〈打馬賦〉跟她寫作當時那幾年的經驗是很有關係的,她後來再嫁,很快地三個月後又離婚,這之後的兩三年對她來說是很重要的兩三年,就我們所知,那兩三年期間她寫作的數量比起其他時期都多得多,而且包含各種文體:詩、詞、賦、散文──比如〈金石錄後序〉,都是那段時間寫的。你看她告她第二任丈夫,後來下監,幾天後出來她寫了封很感人的信給救她出獄的友人,那封信後面寫到她自己同意結婚,後來發現那男人實在很壞,決定要離婚,這個難受的經驗讓她覺得自己沒有面子再面對朝廷文士。我想為什麼這兩三年期間她如此大量寫作,應當和這種感覺有很密切的關係,她要表示,雖然經過這麼難過的事──我們可以想像,一個49歲的女人再嫁,三個月後告他、離婚,多慚愧!多丟臉!但是她還是需要人家的注意、需要人家的尊敬。
本文摘錄自2016年12月《國學新視野》冬季號,本社獲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