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克風格:跨國的越南角度

性別與種族坐標上的華俠省思── 金庸.徐克.香港之三

風清揚在傳授獨孤九劍於令狐沖時說:「江湖派別,滿口道理,只不過是一場權利遊戲。」
這經濟層面,可能就是徐克描述漢苗衝突的獨到之處,他不以泛泛的族群差異為衝突來源,而是從經濟控制的角度着手,頗具新意。更有趣的是,清朝乾嘉年間真實發生的苗民起義,正和禁鹽有關。苗族學者吳榮臻就指出,苗地無鹽,因而清廷當用禁鹽的方式控制苗民。湖廣總督福寧就曾於乾隆60年(1975年)在致乾隆的奏折中這樣寫道:
「苗地無鹽,淡食則病。此時聞已缺乏,頗為惶蘧。臣嚴飭與苗地昆連州縣認真查禁,如有圖得重利將鹽透入苗境售者,按濟外洋奸匪辦理。」
除了此次以禁鹽的方式制苗,苗民之所以起義的原因有三,其中之一就是和鹽有關的經濟壓迫。漢人因苗地缺鹽,以高價販鹽的方式進駐苗地市場,然後再買田買地變成大地主,一方面壓搾苗民的勞力,一方面壟斷市場,導致苗民的經濟近乎瓦解。也難怪此次起義歷時有12年之久。歷史上其實有過數次的苗族起義和反抗,最早在商朝,且明朝洪武13年(1390年)就有過較大的起義,史冊上記載為「苗蠻作亂」,明王朝派遣大批軍隊鎮壓。明清之際則一共有過四次大規模的苗民武裝大起義,以「逐客民、復故地」為口號,皆在驅逐佔領苗地的漢族。
以上筆者對苗族起義史實的提起,主要是以之對照徐克所呈現的苗族的角度。有關食鹽的缺乏,朝廷的管制,漢人的佔盡便宜,都確有史實作證,而明廷在電影中對苗族的暴力統治更呼應歷史上的記載。因此,徐克電影中的苗族,已不再是象徵異國情調被奇觀化了的他者,而是富有政治和歷史涵意的少數民族。他們為了生存和自保而反抗明廷,不但用毒很有原則,不濫殺無辜,而且有情有義。

苗族反抗威權 影射香港本土立場

這裏令人感覺弔詭的又在於漢人在電影的英文字幕的翻譯。英文字幕上,漢人為 Mainlander(大陸人)而苗人為 Highlander(高地人),是相當令人好奇的譯法。英文 Mainlander 是海外華人指住在中國的大陸人時用的一個詞,只有以「海外」對照時,「大陸」才是一個分別的符號。同樣,如夏威夷的各民族提到美國大陸的人,也稱呼為 Mainlander,言外之意即是分別他我的意思,且常有負面的內涵。美國大陸人自19世紀強佔獨立的夏威夷國,且運用各種同化以及種族分化的策略統治夏威夷,不僅是夏威夷的原住民,就連亞裔新移民也對之反感有加,大陸與島嶼的差異正是在政治經濟力量不平衡的情況下產生,並被不斷加強的。徐克用「大陸人」一詞翻譯江湖上的漢人,其有否特意的寄寓,我們不得而知。但徐克強烈的時代感,對香港九七前困境的深深的感觸,卻曾鮮明地在數次的訪問中表達出來。如在1992年十月的一次專訪中,徐克即指出:
「近百年的中國經歷太多動亂了。不錯,我的影片比較多以動亂時代為背景,連《倩女幽魂》、《笑傲江湖》亦如是。可能這是我自己作為海外文化工作者心結的外露,也可能和香港近十年來處於不安的狀態有關。」
徐克用「連」這一個字表示《笑傲江湖》,表面看來最無所寄寓,然而更顯其包裝寓意的到家。雖然看似只是一部聲光化色、飛簷走壁的武俠電影,卻是寓意深刻的政治評論,除了對黑暗人性的批判,以及對權利鬥爭之齷齪的揭發,對種族政治的諸問題也如以上所述有所關注,從苗族的角度進行充分呈現。
如果電影中的苗族為香港的代喻,則苗族之反抗威權的勇氣可能影射某種香港本土主義的立場。這在《笑傲江湖之東方不敗》中更有進一步的發展。在此續集裏,我們不僅有了一個電影史上永會留名的一個奇特的人物——林青霞所飾的東方不敗——更把苗人抗漢的立場直接地毫無顧忌地呈現出來。東方不敗之所以甘願自宮而習得葵花寶典,就是為了反抗明廷的壓迫,他所對抗的,不再是漢江湖,而是漢人的朝廷,此處的政治蘊意則更是清楚不過。苗人的日月神教因東方不敗的崛起,不再把江湖看在眼裏,甚或可以幸寵於落走江湖的令狐沖,但其敵對的對象已躍升為朝廷。日月神教收納從扶桑出走的浪人忍者,是漢族邊緣和日本番將豐臣秀吉一統天下之後流浪南中國的各藩屬武士之結合,以邊緣和邊緣的結合來抵禦中心。
東方不敗不但收納降苗的朝廷武官,而且從各軍隊手中奪得荷蘭軍炮等武器,其造反之意圖在與朝廷戰俘一武官的對話中表現得淋漓盡致。他對這位武官罵他為苗狗,反唇罵這位武官為漢犬,認為漢人的江山果然已保不住了,因為他痛恨漢人專門挑金、遼、苗、藏、蒙、回六族中人數最少的苗族「欺搾壓迫」,因此他的任務即是「造反立國」。「苗人造反有理」乃是他的座右銘,所謂「天予大任,賜我神功;日出東方,唯我不敗」,並進而逼迫所有漢人大叫「我不做漢人了」!
以上這段,至少可有兩種詮釋方向。其一即是從苗人反抗漢朝廷的種族角度進行闡發,其二則是諷刺性地運用東方紅以及《沁園春》等借喻,刻意影射文革,因而可以看作是一個權利寓言。雖然後者有數次的出現,但電影敘述結構中對東方不敗是同情多於批評。因此這些借喻似乎只是表面的,東方不敗之英挺多情,以及他的理直氣壯,都由電影亮麗神妙的畫面所鍾愛,從而製造出香港電影史中最令人神往的角色之一。他的神情服飾,其實多有日本風,和任盈盈、藍鳳凰等人的民族服裝又不一樣,也是他被塑造成深受日本文化薰陶的海外華人所心儀的角色的成功討好之原因。

性別分野不甚執着的世界

有關苗族的陳述,徐克似乎更有一個跨國的角度。苗族抗漢是在日本統一、和高麗作戰、明廷向荷蘭買船買炮等國際政治格局下進行的;而更加有趣的是,歷史上苗族在中國因被壓迫往南遷徙,其人數最多之處正是徐克成長的越南。而且,越南的苗族(即蒙族,英文謂Hmong),多居海拔800到1,700米的山腰地帶,這正符合徐克電影中徐克稱呼苗族為高地人(Highlander),且在法國殖民時期,有過多次的武裝起義。另外,越南苗族對缺鹽的禁忌更是發展成說話上的禁忌,絕對不能說菜裏的鹽不夠。以上種種,似乎指涉徐克的越南角度,將北越苗族反歧視、反壓迫的精神和中國南方苗族的鬥爭精神結合起來,形成一個跨國的少數民族角度,抵抗以國族為本的漢人朝廷。
徐克跨國的苗族角度又因和他跨性別的角度互應而令人深思。如果說金庸的漢江湖是一個性別秩序井然,所有越軌者必被滅亡的世界,那麼徐克的三個世界——漢朝廷、漢江湖、苗地——卻是性別分野不甚執着的世界。從電影中東廠的古公公(見《笑傲江湖》)到洪公公(見《東方不敗》)代表的明廷,是宦官當權陰陽顛倒的世界(東方不敗提到明廷如何降了戚繼光的職,因而導致了明廷軍事的式微)。漢江湖則有岳靈珊的不男不女,因為假扮男裝長大,頗被性別認同所困惑。當然,這裏最有代表性的人物是東方不敗本人,為了練葵花寶典自宮,因而其外貌和語聲漸漸女性化,不但導致愛妾戲劇性的服毒自殺,更使他/她自此產生性別困擾,竟然愛上令狐沖,且因該愛而犧牲了稱霸天下的機會,給予任我行可乘之機。
雖然東方不敗在第三部《東方不敗之風雲再起》中重新出現,表示他/她並未身亡,但他/她的立場卻與以前截然相反,一方面想打倒先前建立的東方不敗的迷思,一方面又對權利的可能性諸多妄想,以至於濫殺無辜,連其末代愛妾雪千尋也不放過。電影三部中的東方不敗因而魅力全失,電影也是由前兩部的斷章和一些新的片斷組成,在各層面上,都是一個敗筆。
《笑傲江湖之東方不敗》中的東方不敗,集觀眾的鍾愛於一身,既是英挺絕倫,更是淒美之極(尤以電影中他/她落下懸崖時對令狐沖責怪之嬌嗔為甚)。從原本的男性認同慢慢在性別的連續坐標上趨向女性化(這可由他的男聲變為雙聲,再變為女聲的音效看出)可以看出,徐克跨性別的角度顯現一個超乎男女性別秩序井然的世界,一個多面折射、多重可能的性別的慾望圖形。如果說,這是一種九七將至的末世的寫照,試如徐克所言,這也是一個「創世的開始」,在對世紀末心態的拆解中,重新創造新的種族、性別和慾望圖形。徐克的海外華人角度即是將末世創造轉化,折射新世紀中沒有二元對立的秩序的新邏輯,在邊緣與邊緣的交錯重疊的立足點上,靈活地尋求,而且建造生存的方法,以及人性和藝術的美麗結晶的角度。
本文摘錄自《金庸:從香港到世界》,獲三聯書店(香港)有限公司授權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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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社編輯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