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何文匯教授一生深受四位國學大師影響,我們請他追述這四段難得的師生厚誼,分四集刊登。此是第二集。羅忼烈教授(1918—2009),廣西合浦人。1940年畢業於中山大學文學院中文系,曾任教培正中學、羅富國師範學院、香港大學、香港中文大學、澳門東亞大學,對詩、詞、曲、文字學、訓詁學、古音學深有研究。 1983年從香港大學退休。著有《周邦彥清真集箋》、《話柳永》、《北小令文字譜》、《元曲三百首箋》、《詞曲論稿》、《詩詞曲論文集》、《兩小山齋論文集》、《兩小山齋樂府》等。
蒙何文匯教授親賜文稿,特此鳴謝。
封面圖片:何文匯2004年與老師羅忼烈教授攝於寨城公園。(原載於香港大學《畢業生議會通訊》Convocation Newsletter [December 2009],照片由康樂及文化事務署提供)
陳湛銓教授在廣州國立中山大學讀書時有一位志趣相投的同學,後來兩人成為一輩子的好朋友,那位同學就是羅忼烈教授。
陳老師性格剛烈,早年為保氣節而離開聯合書院的高職,可謂棄榮祿如敝屣。而且月旦人物,義正詞嚴。羅老師則溫文爾雅,隨和包容。正因如此,兩人相交,反而若合符節。
我們中一至中五的「中國語文」科用的教科書是齡記書店出版的《新編國文》一至五冊,該書有三位編者,其中一位是羅忼烈先生,所以羅老師早就名播人耳,只是一般中學生未必見過他。
1966年,羅忼烈老師自羅富國教育學院加入香港大學中文系任教,我則自聖若瑟書院考進香港大學讀一年級。第一年本來可以選文學院不同學系的科目,但我只選了中文系的科目:中國文學、中國歷史和翻譯。我走到大學總樓三樓中文系選科,有幾位負責的老師在等候。其中一位擧止閑雅的中年老師一邊看着我填寫表格,一邊稱讚我的鋼筆字寫得好,並且問我是不是常常寫毛筆字,我說不是。本來說客氣話,簡潔便可,但我總喜歡加點意見,於是補充說,多寫毛筆字未必寫得好字,我的鄉先輩康有為常常寫毛筆字,可是他的字還是寫得不好。那位老師很隨和,臉上泛着笑容,完全不以為忤。我填妥表格便離去,並不知道那位老師正是羅忼烈先生。
開學後幾個星期,我和羅忼烈老師算是相熟了。有一天,羅老師叫我去見他。他說我的中文根柢好,問我是不是家學。我說不是,倒是常去聽學海書樓的講座。提起學海書樓,羅老師似乎十分感興趣,連忙問有哪些老師講學。當我說到陳湛銓老師時,羅老師立刻說了一句:「老同學兼老朋友。」之後對我更好。我讀碩士時,羅老師順理成章地成為我的導師。讀碩士那兩年,我都拿了研究生獎學金在系內兼職,主要分擔羅老師的教學工作,所以和老師的關係更密切。後來,羅老師更邀請了美國威斯康辛大學東亞語言文學系系主任、漢學大師周策縱教授做我的校外考試委員,那是1971年春夏間的事。
我在暑假期間交了論文,導師於是要為我安排一個筆試和一個口試。先考筆試,羅老師針對論文的內容出了四道題,任答三題。本來都是一般的問題,不一般的是四道題每一個字都用小篆寫。我獨個兒在會議室答題,本來有兩小時,可是一個小時後,羅老師就走進來問我答完沒有。我說快答完第二題,羅老師說:「那麼答兩題算了,我要走了,順道送你回家。」
那些年一切都來得輕鬆,口試也不例外。首先是找一個研討室,羅老師主持口試,校內考試委員是年輕講師何沛雄博士(後來的何沛雄教授)。羅老師一開始便說,他一直看着我寫論文,十分清楚論文的內容,所以沒有問題要問。於是何博士便成為唯一發問的人。問了一會兒,他覺得沒甚麼意思,於是改變話題,問我甚麼時候去倫敦。我答道九月某日,何博士高興地說,他九月先去倫敦,再去牛津,我們不如先在倫敦見一次面,過幾天我去牛津找他。牛津是他寫博士論文的地方,所以他絕對有資格做導遊。而事實上,那的確是我唯一能夠深入體驗牛津的一天,以後都沒有類似的機會。
倫敦當時以超級老鼠特多而見稱於世,我租住的地方也不能免卻鼠患。我和羅老師每個月總通信一兩次,短的用航空郵柬,長的就用信件。居室患鼠令我苦惱不堪,當然要告訴羅老師。羅老師回信說,日軍侵華期間,他隨校西遷,途中作了一首七律,現在只記得其中兩句: 「三更穴鼠囓枯壁,五夜長歌缺唾壺。」提議我不妨足成一首新的七律,分散我對老鼠的注意力。我於是寫了一首〈屬成詩〉回報:
每披黃卷見鴻儒,陋室能藏術士徒。
氣有大剛閑處養,心方偏遠一城孤。
三更穴鼠囓枯壁,五夜長歌缺唾壺。
貞得幽人且无悶,漫天狂雪易迷途。
羅老師回信說,詩沒錯寫得好,不過就帶點「頭巾氣」。為了表示他的批評並不認真,羅老師在「頭巾氣」後補上「一笑」兩個字放在圓括號內。我想想羅老師說得沒錯,這首詩的「說教」味道的確濃了一點,於是我對作詩之道,又有了更深的理解。這首詩後來卻引發了一件趣事。
同年冬天,羅老師寄了一封航空郵柬來恭喜我。原來周策縱教授交了一份審閱報告給港大文學院,對我的論文大加讚賞。羅老師還寫下周教授在威斯康辛州 Madison 市的地址,着我立刻寫一封信答謝他,藉以「結海外文翰因緣」。
我在英國倫敦住了三年,在1974年奉周策縱教授召到美國威斯康辛大學 Madison 校園教了兩年書。回到香港,又依舊和羅老師常常見面,當然也和羅老師的老同學老朋友陳湛銓老師常常見面。有一次和陳老師在九龍一家酒樓吃晚飯談詩,我還抄下初到倫敦時寫的詩給他批評。陳老師讀到那首〈屬成詩〉時默然良久,然後說:「我出去一會兒。」說罷離座而去。回來後,他對我說:「我剛才打電話給忼烈,勸勉他不要鬆懈,否則會被學生趕過。」我聽罷大驚,我知道陳老師容易被有關儒行的詩句感動,我那首詩因而令他有所感觸,骨鯁在喉,不吐不快。我說,羅老師那兩句是20多歲時寫的,我那六句也是20多歲時寫的,這樣看會合適一些。陳老師點頭同意,但那時他的注意力已經轉移到別的話題上了。
論詩風,陳老師固然今古獨步;不過羅老師的詩清麗典雅,亦非其他詩人能及。陳老師仙遊之前幾個月,羅老師去成都遊覽,寫了兩首懷古七律,第一首說杜甫,第二首說諸葛亮,十分感人。〈丙寅中春成都謁杜工部祠〉:
萬里橋西錦水湄,三千里路拜公祠。
清詞麗句雖天巧,翠篠紅蕖異昔時。
運祚從來更否泰,江山原不限華夷。
先生老病南征日,猶念宗臣表出師。
(第二句自註:「自香港飛成都,航程約三千公里。」)
〈又同日謁諸葛武侯祠〉:
錦官城外但黃塵,丞相祠堂失本真。
自古虎爭終一統,當年龍戰費三分。
人因小說傳嘉話,客向丹青拜藎臣。
可笑蒼生皆禮佛,清明誰與奉崇禋。
(第二句自註:「新開馬路,距祠門不仍咫,可見主政者無知。」第八句自註:「是日清明,佛寺香火甚盛,而武侯祠則殆無遊人。」)
羅忼烈老師擅長填詞,他傳世的詩不多,傳世的詞則不少。
當羅老師的公子鳴謙在美國西岸讀書時,老師和師母移居加拿大溫哥華作照應。後來鳴謙取得博士學位,去了明尼蘇達州執教大學,老師和師母便回港定居。羅老師差不多每天都上山做「晨運」,平時則健步如飛。但進入耄年,腰和膝都沒法抵受歲月的消磨。先是走路要拄杖,繼而出入要坐輪椅。羅老師胸襟豁達,心境依然開朗,不過做學生的看見仍不免為他擔心。
2009年6月10日,羅師母打電話給我,說鳴謙從美國回來度假,羅老師想約我一起吃午飯。我翻開日記簿一看,整個星期差不多約滿了,只有6月11日中午可以。師母對羅老師說我翌日有空,羅老師在遠處回答:「那就明天吧。」於是我在6月11日中午開車到羅府門口。羅老師雙腿已完全無力,要坐輪椅到我車旁,再由鳴謙抱上車,然後師母把輪椅摺叠放在車尾廂。我開車和他們去老師和師母常去的太古城西苑酒家吃午飯,到了太古城停車場,鳴謙抱父親下車,置於輪椅之上,然後向目的地進發。在西苑,羅老師仍然興致勃勃,也沒有人料到那竟然是羅老師此生最後的午飯。十幾個小時後,羅老師就在睡眠中離世,享年91歲。
羅師母囑咐我在羅老師喪禮上致悼辭。我也作了一副輓聯,請陳湛銓老師的入室高弟書法名家黃兆顯先生代書,掛在靈堂之上:
仙籍重登,更握靈珠驚氣象。
雲蹤何在,忍教多士想音容。
上款是「忼烈老師靈右」,下款是「受業何文匯撰,晚生黃兆顯書,並敬輓」。輓聯手稿傳真給師母存檔時加了一個註釋:「『靈』是諧音借對,用唐人張喬〈華州試月中桂〉詩『根非生下土,葉不墮秋風』之法。」
在靈堂上讀畢悼辭,剛回座位,身上手機輕響了一下,是香港大學的大學發展及校友事務部總監徐詠璇女士發來的一條短訊,只寫着:”I want your speech.” 她就坐在不遠處。過了幾天,我把悼辭電郵傳給她,以便在12月的 Convocation Newsletter 刋登。徐女士說,文章以「悼辭」為題似乎太空泛,不如改為「翰墨因緣」,我立刻表示同意和感謝。回想1971年羅忼烈老師寫信到英國去,叫我和周策縱教授「結海外文翰因緣」,其實當時我已經和羅老師結下翰墨因緣了。人生本來就是一連串的因緣。
何沛雄教授從香港大學退休後,轉往珠海書院任教。千禧以後,我們見面的機會不算少,主要在何氏宗親總會的活動中,因為他是該會的學術顧問。何教授在2013年3月離世,設靈公祭之夜,我以何氏宗親總會永遠會長的身分,會同理事長和理事會成員前往致祭。追思往事,能不黯然?
何文匯憶名師系列
(一)憶國學大師陳湛銓教授
(封面圖片:灼見名家傳媒;插圖: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