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照過數據,艾利森所言非虛,一兩年前,當中國的GDP用購買力平價計算已超過美國時,內地不少學者(包括我自己在內),仍在勸告中國人不要驕傲自滿,因中國只是GDP單項冠軍,綜合國力與人家差得仍遠,但正如捷克前總統哈維爾所言,變化如此迅速,我們連驚訝也沒有來得及。就算是未有包括在上述20個項目中的科技水平,據《自然》雜誌每年發表一次的指數,中國學者在世界上最頂尖的60多份科學學術刊物中發表的文章數量,早已超越德、英、日等國,全球第二,與美國的距離不斷拉近。在教育方面,中國每年的大學畢業生已約等於歐美的總和,博士畢業生在數量上亦遠超過美國。
再看經濟,1980年時中國GDP(用購買力平價)只等於美國的10%,出口等於美國的6%,外匯儲備等於美國的六分之一。到2014年,GDP是美國的101%、出口是美國的106%、外匯儲備是美國的28倍!艾利森對美國媒體常以中國經濟增速減慢作頭條,似感其誤(美)國,因為中國經濟的增速近年來一直數倍於西方國家,從2007至2015年,中國GDP增長超過九成,發達國家卻不足一成。1980年中國的GDP還及不上比利時,但現時每年GDP新增的部份,卻超越了比利時的總產量。讀者可自行判斷美國朝野,尤其是資訊較靈通的決策層,會否假設中國沒有能力取代美國的一哥地位?中國就算如何低調不肯強出頭,也不見得能釋除美國的疑慮。
修昔底德陷阱的核心思想是現時的一哥會因力量正在急升的對手而產生恐懼,崛起的一國也會認為自己應享有更大的話語權,雙方出現戰爭的概率很高。多高?艾利森檢視過近500年上升的國家威脅既有的強權的例子,他共找到20個個案,包括英國當年取代荷蘭作為海上霸權、日本挑戰中國、俄羅斯等等,在這20個個案中,只有4個沒有造成戰爭。這是人類值得為自己的兇殘感到內疚的數據,但更重要的是如何可以在將來避免戰爭。
艾利森十分佩服李光耀對中國的判斷。李光耀不認為美國可以用自己的價值觀同化中國,中國絕不會西化至成為美國建造的國際秩序中的西方世界榮譽會員。李光耀也不認為美國可以把中國當作一個普通的新來的遊戲參與者,因為中國是國際歷史上最大的參與者,用一般的雕蟲小技去遏抑中國,根本無法成功,美國必須把中國的崛起視為一個要長期面對的現實。李光耀也相信中國絕對有成為亞洲以至世界「一哥」的志向。
挑戰強國也有「和平」例子
我們不一定需要認同修昔底德陷阱的必然性,但卻不能否定處於上升軌跡的國家會要求更符合其實力的地位,以及既有強權會害怕別國取代了她的領導地位。這便不能不使愛好和平的人懷有戒心,如何可減低中美大戰的概率。綜觀艾利森所舉的20個新興國家挑戰既有強權的例子中,有4個並無發生戰爭,我們當可以從中總結到一些經驗:
第一個例子是在二十世紀初,美國的興起挑戰英國的霸主地位,但戰爭並無發生,一個簡單的解釋是當時英國有更大的敵人,遏抑美國不如遏抑德國。
第二個例子是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日本經濟興起,但與蘇聯並無戰爭,理由也簡單,日本當時根本無足夠軍事實力威脅蘇聯,日本自己則在美國的保護傘之內,蘇聯對日本也不敢輕舉妄動。
第三個例子是上世紀下半葉,蘇聯力量上升,但她與霸主美國也沒有真正打起來。這倒是有點幸運,六十年代初的古巴危機使美蘇瀕於大戰邊緣,便使人捏一把汗,美蘇雙方處理稍失慎,便會造成大禍,核彈威力太大,反而令美蘇都更小心。
第四個例子是近20年來,統一的德國正挑戰英國與法國的地位,沒有戰爭,很可能是英國早已無復當年勇,而歐盟的出現也成功化解了歐洲國家之間的不少衝突。
從上可知,修昔底德陷阱雖是重要的警示,但卻非必然,只要雙方努力化解分歧,意識到戰爭的嚴重後果,或是有共同的敵人,又或是經濟上通過貿易而互相依存,都有可能降低戰爭的概率。我相信若無9.11與金融海嘯令美國疲於奔命,中美衝突一早已發生。至於港人,在如何避免中美大戰方面,幾乎完全沒有角色可扮演,但我們倒也應從大歷史的角度出發,觀察香港近年出現的亂局,究竟有多少是與中美的角力有關?蓋因此種角力,有可能是界定我們這個時代的最重要因素。從微觀的角度出發,港人也可自我檢視,近年的陸港矛盾,是否也與修昔底德陷阱一脈相承,部分港人變得激烈,是否源自其自我優越感受到別人急速進步的挑戰,因而恐懼?
原刊於《信報》,獲作者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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