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敬璉:中國經濟改革 政府應有所為有所不為

政府給高新技術企業很強的政策傾斜與扶助,好像看起來很好,但扶助了此產業,就打擊了千千萬萬其他的產業。
撰文:吳敬璉,著名經濟學家,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研究員
 
十八屆三中全會公報指出:「經濟體制改革是全面深化改革的重點,核心問題是處理好政府和市場的關係,使市場在資源配置中起決定性作用和更好發揮政府作用。」現在有這樣一種理解:三中全會說了兩方面都要發揮作用,半斤八兩。我覺得要搞清楚兩者的作用範圍是不一樣的,各自的職能是不一樣的。在資源配置中,應該是市場起決定性作用。在經濟學上市場的基本功能是兩個,第一個是有效配置資源,第二個是形成一個兼容性的激勵機制,能夠激發企業家和一般員工的積極性和創造性。

 

一、政府起作用的時候,要非常注意手段和力度

 
供給側結構性改革方面,當前的重點任務是「三去一降一補」(去產能、去庫存、去槓桿、降成本、補短板)。用經濟學語言說,就是實現資源的有效再配置,通過市場競爭,使得有限的資源從效益低的、供過於求的企業和部門流出來,流到效益比較高的供不應求的部門去。市場來做這件事是最有效的,但是現在很多地方還是熱衷於由政府做:用下指標的方法去產能、去庫存;補短板,也是由政府機構決定,要發展哪些產業,用什麼技術路線,政府給補貼、給扶植、給貸款。其實我們可以看到,這些年發展戰略性新興產業,政府去做的結果是怎麼樣的。
 
去年在北京「電動車百人會」上,有人說政府扶助​​電動車發展到去年已經花了1,000個億。最後總結,有些錢花得不好,所以沒有效果。譬如說有一個「十城千輛計劃」,選擇十個城市,每個城市給1,000輛大巴,大巴的補貼強度很高,十城1,000輛就是10,000輛的規模,可能接近最低的所謂經濟規模,最低的經濟規模達到以後,就能夠自己轉起來了。
 
但這裏補的方法錯了,應該補需方,在市場中需要補的,是補消費者、補購買者,我們用的方法是補供方,補給生產廠商,於是各地紛紛要求「我也參加」,最後是25個城市,一個城市1,000輛,就是2.5萬輛的大車,這應該說到了最低的有效經濟規模了,但因為是補供方,肥水不流外人田,規模也就是1,000輛,結果錢完全無效。去年改成主要補需方,但是制度上好像有問題,出來了一個假需方,左手賣右手,勾結起來。供方賣給需方,需方拿到補貼後把這個錢還給供方,再買一次,兩方把這個補貼分了。現在正在查這種騙補。所以說,政府在市場裡面起作用的時候要非常注意手段和力度。
 
另外一個是降成本,或者還有去槓桿,許多地方也主要用行政命令下指標的辦法。有一個移動通訊供應商的副總說:「我們的日子真難過,有的部門給我們下指標,要提網速、降資費。另外一個部門又給我們下指標,要我們增加盈利上交。 」後來他說了一句話:「其實這個行業如果放開競爭,我們自己都會努力去做。」目前這個行業競爭是很差的。其實這些事情都應該由市場通過獎優罰劣、優勝劣汰去做,市場可以做得很有效率。
 

二、政府起作用的時候,要有所為有所不為

 
政府起作用的時候要有所為有所不為,有些事情不能幹,不能直接組織融資,直接操辦項目,不應該去指定技術路線。我常常看到一些部門的領導同志,或者是地方上的領導同志,到企業去就告訴人家「這個技術好,你們搞這個技術」。
 
他怎麼能知道哪個技術好?不要說官員不知道,企業家其實也不知道。這都應由市場決定,由市場判斷。政府不要違法設定行政許可,不要違法設定市場准入。反過來說就是要趕快推行負面清單制度,不要干預司法,實行地方保護,不要對個別企業實行政策傾斜,破壞競爭的環境。政府給高新技術企業很強的政策傾斜與扶助,好像看起來很好,但扶助了此產業,就打擊了千千萬萬其他的產業。
 
深圳從來都是扶助力度很大,但是因為資源是有稀缺性的,就是說是有限的,扶助一些企業意味損害和打擊其他企業。比如對電動汽車的扶助力度很大,中國有一個聲望很高的院士告訴我,他的學生的技術可能是世界先進水平了,想要20多畝地,就是不能批准。最後找了好多的領導,也很幫忙,過了幾年還是批不下來。原因是我們的制度就是這樣的,他不在重點扶持名單裡,要「走程序」,這一走程序幾年批不了。這種事情相當多。

 

三、政府應該「有所為」,問題是在哪些方面有所為

 
政府應該要做一些事情,應該「有所為」,問題是在哪些方面有所為?政府的基本功能是提供公共品,比如好的制度、穩定的宏觀經濟環境、基本的社會保障,還有良好的教育體系和科研體系。教育和科研,特別是一些基礎性的教育和基礎性的科研是有外部性的、引領性的,企業很難去做,這是政府的責任,也應該去做。在市場發育程度比較低的情況下,有一些微觀的事情可能也需要政府介入,但要講究方法。
 
現在很熱門的話題是 PPP(即公私合作模式,是公共基礎設施中的一種項目融資模式),PPP 主要是針對所謂「準公共品」,第一個成功的例子就在日本。原來半導體集成電路很落後,處於技術追趕階段時,就用了 PPP 的辦法,找了八家半導體公司出資,政府對應出資,組成一個獨立的法人實體開發後,把所有的專利、所有的專有技術都向社會有償提供,做得很成功。後來很多國家都用了這種辦法,或者是 PPP,或者是政府牽頭組織產業聯盟,來開發這種共用性的技術。但是一定要注意,這種開發是在進入市場競爭前。在競爭前開發可以補貼,到了進入市場競爭的時候就不能補貼了,你補貼一個企業,就打擊其他所有的企業,這是破壞競爭。
 
對於那種外部效益好的企業可以進行補貼,來消除外部性的影響。但這時候一定要講究方法。關於電動汽車減排,美國加州用的辦法最好,他們不是用補貼,用的是排放額度交易。特斯拉拿到很多錢,不是從政府拿到的,是賣排放,因為它是零排放,有些做汽油燃氣汽車的則要買排放指標。通過這樣一個辦法,不用出錢,就把限制排放的成本分攤在生產燃油車的企業身上。當然,這需要比較好的社會誠信、比較好的法制。所以改革是一個全面改革。
 
還有一個是規劃。規劃要提供一種預測性的信息,不是計劃的規劃。既然成敗的關鍵就在於推進改革,現在有一個問題一定要防止。財政部財政科學研究所所長劉尚希最先提出,就是文件發得太多,落實不夠。他叫「冰上開車,空轉」。我覺得他指出的這種現象必須要改。把改革的主體責任落實到位,讓十八屆三中全會、四中全會、五中全會的各項改革決定落地生根。
 
原刊於「人文經濟學會」網站,本社獲授權轉載。
 
(封面圖片:亞新社)

人文經濟學會編輯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