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媽魏愛雪去世已經六年了。老來懷舊,一想起童年生活就會勾起對她的懷念。除了父母之外,小姑媽無疑是家族中和我最親的長輩。我對童年的最初記憶就是被抱在她的懷裏玩耍,幾乎從早到晚形影不離。我有點懂事了,她離家到山東棗莊煤礦工作,一年回家探親一次。姑媽回山東去的時候,我總要哭鬧半天,追着三輪車狂奔。後來大人們就把我騙開,讓她偷偷走掉,但我會幾天吃不下飯。長大後才知道,姑媽和我有特殊的感情,因為我的誕生是她人生最低谷時的一種精神寄託。
姑媽生於1921年,當時我家還是浙江餘姚的望族。她從小就聰明乖巧、長得也漂亮,最受我曾祖和祖父的寵愛。後來儘管家道中落,祖父還是把她送進上海的教會女中讀書,受到良好的現代教育,中英文俱佳,氣質超凡脫俗。看她年輕時的照片真是亭亭玉立,端莊優雅。抗日戰爭爆發,她隨家人逃難回鄉。當時我父親在大後方沒法寄錢回家,姑媽就去當鄉村教師維持全家生活。後來局勢稍穩定,她想繼續完成學業,就回上海借住在我大姑媽家。在那裏遇到我大姑父的弟弟田炳耕。那年他因足疾從重慶中央大學回來,進交通大學完成最後一年的課程。他熱烈地追求我的小姑媽,他們相愛了。一對情人還開了一家小醬油店,存錢準備結婚後一起去美國留學。兩家人對這親上加親的聯姻都很滿意。
1946年,在婚禮的日子臨近前,小姑媽突然患了肺結核,那個年代幾乎是絕症。第二年,田炳耕接到美國史丹福大學的入學通知,遠渡重洋去攻讀博士。兩人約定等小姑媽病癒後再去美國團聚。田炳耕在史丹福大學期間就發明了空間電荷波放大器,獲得博士學位後長期在美國貝爾實驗室做研究工作。發表學術論文54篇,獲美國專利33項,涉及微波理論和技術、材料科學、電波傳播、噪聲理論、鐵磁體、超導體、聲電效應、激光物理、集成光學、高速電子學等領域,被譽為「激光通信之父」。 1975年當選為第二位華裔美國國家工程院院士,1978年當選為美國國家科學院院士。在華裔中,當選為美國兩院院士的只有兩人,一個是丁肇中,另一個便是田炳耕。最初的日子裏,雖然關山遠隔,但田炳耕幾乎每個星期都會寫一封情書給小姑媽,甚至把自己情意綿綿的話語灌製成黑膠唱片寄給她。我小時候還見過這些唱片。然而,年復一年,大洋彼岸的音信越來越少。 1950年朝鮮戰爭爆發,中美斷絕來往,小姑媽就再也收不到未婚夫的消息了。第二年,我來到人世,思念、盼望、焦慮中的小姑媽就把感情暫時轉移到這個小侄子的身上。
1952年,歐美發明治療結核病的特效藥雷米封,父親傾其所有也要治好自己的小妹妹。她的病果然痊癒,以為可以去美國尋找未婚夫了,但希望頓成泡影。田炳耕輾轉來信給我父親,要求解除婚約,願意給予金錢補償。父親不敢將此告訴祖母和小姑媽,怕她們經不住這一打擊。後來風聲還是走漏了,小姑媽受不了這個打擊,想離家出走,一個人到新疆去,再也不回上海這個傷心地。在祖母的苦苦哀求下才答應報名去山東。 1954年的棗莊煤礦,當街上出現上海來的女人時,男女老少都出來圍觀。連她隨身帶的小皮箱都是當地人從未見過的新奇物,人們指指點點、議論紛紛,男人們投來淫蕩飢渴的目光。精神上受壓抑,物質條件更不用說了,一年到頭吃的是粗糧,廁所是沒遮掩的草棚子。這對從未離開過家的都市女子是磨難,小姑媽有撐不下去的時候。有一年冬天,父親接到她要自殺的消息,冒着北方的風雪,趕到礦區去安慰鼓勵她。 1959年底,小姑媽嫁給了礦上的一個老幹部。小姑父是軍人,當年從東北一直打到廣西,然後又上了朝鮮戰場。他文化程度低,脾氣急躁,但對她的照顧真是無微不至。小姑媽對我說過,三年自然災害時,如果沒有他開荒種地,自己肯定餓死了。小姑媽的生活穩定下來後,曾經想過領養我。她對我說:「你父親肯定會答應的,但我想到礦區的教育條件,怕耽誤了你,就打消了這個念頭。」我對她這種無私的愛一直心存感激,不然今天的我也許就是一個退休的煤礦工人。後來她去東北領養了小姑父的侄女小蘭,視如己出,把她培養成人。到了晚年,小蘭夫婦對她的體貼照顧比起親生兒女有過之而無不及。我們的感情也像親兄妹一樣。
1974年國慶,田炳耕第一次回國,受到周恩來等領導人歡迎,以後經常回國省親。 1983年再次回國時,小姑媽也恰巧住在北京大姑媽家。在電視上看到鄧小平接見田炳耕的新聞,百感交集,轉身就走。知道他第二天要來看望大哥大嫂,小姑媽連夜就搬到我姐姐家去了。對她來說往事不堪回首。晚年的小姑媽說話都帶上了山東口音,儘管依然眉目清秀,但穿着打扮卻已隨鄉入俗。我們仍很親近,她一直以我為自豪。但共同語言越來越少,她的思想已跳不出生活了半個多世紀的煤礦。這就是一個民國大家閨秀變成北方煤礦小幹部的故事,時代塑造人生。
(圖片來源: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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