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世紀初的知識界氣候,至今顯然已面目全非,在中國內地、香港,以至全球,自由主義已無復當年盛極一時的影響力。
本土主義根源
此外,反資本主義思想顯然再次抬頭,畢竟在2008年金融危機之後,此現象浮現可算意料中事,而有關問題更因不均現象將較長時間存在,而不會於短期內消失。歷史上反對資本主義的先鋒,一向是左翼社會主義思潮,但香港情況特殊,本土主義冒起之勢尤為突出,而且發展較快,在時下網絡世界深受部分年輕人歡迎,支持者不乏文化遺產、保育、文化、建築、藝術、電影,以及語言問題關注者。
本土主義的知識份子始祖,可追溯至17世紀末抗拒啟蒙運動及科學知識的德國思想家。17及18世紀期間,德國文化轉以心靈內省為重點,部分原因在於路德教會(Lutheranism)冒起。
德國「反啟蒙」運動視科學為反宗教的思想,不滿新科學將神降格為角色被動的技術員或數學家,繼而為上帝重新賦予較為合適的詩人角色,為人生注入意義的造物者。德國哲學家 Hamann 的神秘「生機論」(vitalism)以及德國哲學家兼神學家 Herder 的信條——藝術作為表達及溝通形式,帶出世界由人類構建、德國本國由德國民族構建的思想。
Herder 由此引伸出人皆有歸屬於某一團體的渴求,一旦被拒諸門外即頓感疏離,同時創出從屬某團體、派別或運動的植根(root)概念。Kant 的有關論說則在人心不受科學原理所規限,因為人是獨立自主的個體。Schelling 所提出的概念更指自由精義在於超脫慾念、意志、職責、利益,甚至是非,如有必要更可違反自然規律行事,這樣才算真正自由。Fichte 則補充謂生命始於行動,而行動源於意志,提出「自然與我,誰為主宰?」一問,更有「我非取決於目的,目的取決於我。」以及「世界……乃從內省所得之夢想詩篇」之說。
基於此一背景,最後 Hegel 以人類意志為歷史動力的唯心主義哲學成為最完整的描述,進而以辯證方式邁向由神明主宰的人生目標,再通過人類自覺行為實踐人類意志。因此,人從屬於某團體、階級、教派或種族而構成一整體,足以創造歷史、改變歷史進程,這一觀念正是德國哲學家的獨特貢獻,及後亦成法西斯及共產主義運動的靈感泉源。
意識形態隱患
香港的本土主義思想顯然基於詩人式的德國唯心哲學觀,例如陳雲(前為嶺南大學助理教授)以城邦論為香港發展模式的論說,即充滿德國唯心主義色彩。作為浪漫主義者的文學作品,論說在本地年輕人之中曾產生影響。
上述德國思想家均為有識之士,在社會及政治層面卻鬱鬱不得志。德國當年未能像英、法兩國般實現中央集權,而仍由300王公及1,200準王公統治,更飽受「30年戰爭」蹂躪,750萬人(大多數為德國人)因而犠牲性命,佔當時全球人口總數1.4%。
觀乎當年德國的事態發展,有國民自卑感在其中作祟,即使如巴赫般才華橫溢的偉大音樂家,其音樂作品中呈現的氣氛與色彩,亦離不開萊比錫市內的宗教生活,而非以為歐洲皇室或人類文明演出為目的。
德國思想家大多出身寒微,包括 Hamann、Kant、Herder、Fichte。而 Hegel 和 Schelling 同屬中下階層。諸位又都滿懷宗教熱誠。英、法兩國的哲學家則往往出身貴冑或屬教會高層,令德國同行相形失色,甚或不禁惱羞成怒,例如 Herder 曾造訪巴黎,卻未能一見任何法國哲學家。
香港人口中既有1/5來自對外開放後的中國,其中又大都生活拮据、聚居於偏遠的公屋,令人不禁想到年輕人對此有何感想。上述德國思想家的哲學觀在這輩人之中會否引起共鳴?但德國哲學觀對他們灌輸的恐怕不是自由主義思想,而是民粹主義思想,更是本土主義。
中國內地在經濟長期維持雙位數增長形勢下,歷經30年的社會轉變與衝擊,知識份子轉趨活躍。國內批評1990年代美國帝國主義及新自由主義的部份新左派,結合儒家思想與德國唯心觀的經典一套,既屬傾向國家主義(statist)而非自由主義(illiberal)的思維,也在國內政府圈子中漸受歡迎。
鑑於中國以國家為主體的悠久歷史傳統,如此趨勢亦不足為奇。近30年來的經濟騰飛,更令中國的實力達致2,000年國史上前所未見的強勢。針對貪污及種種社經不均現象的民粹情緒日益高漲,也令民間渴望國家採取行動,矯正群眾眼中因市場失控、以至異見份子的頹廢自由主義觀點所釀成的過失。
中國內地正在興起的意識形態,一旦遇上在香港萌芽的本土主義趨勢,出現抗爭在所難免,其實兩種思想都源於非自由主義的德國唯心觀。在香港實行的「一國兩制」現已受制於本地的不包容趨勢。心靈封閉,自然缺乏容人之量,人與人之間互相包容的程度不但正在香港銳減,在內地亦然,但願此風不會演變成兩地官方立場硬化。
凱恩斯(John Maynard Keynes)曾說:「不論對錯,經濟學家和政治哲學家所提出的觀念,影響力都遠較一般人想像為高;說世間由其主宰,倒也不為過。一般平民百姓,即使自以為不受任何知識份子思想影響,其實也不例外,不過滿腦子都是一些過氣經濟學觀而已。」真可謂一語中的!經濟學家充其量只能破壞經濟,但心靈封閉的政治哲學家,其言論卻足以敗壞政治,以至一切。
原文刊於《信報》,本社獲授權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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