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英氣:阿咩正傳》一書描繪了一段另類的香港現代史。當中的主角阿咩,即筆名石中英的楊向杰在最近的視頻節目《流金歲月》中邀請不同嘉賓對談,藉此還原當年一些不為人知的歷史情況,當中包括著名報人、石中英的伯樂羅孚之子羅海雷。本文為羅海雷撰寫有關其父與六七暴動的一段經歷,刊載於《我的父親羅孚──一個報人、「間諜」和作家的故事》。
敬愛的羅孚前輩:
中秋將至,謹送上月餅一盒、書一本聊表心意。
想當年,自赤柱大學畢業之後,於1968年秋,以17歲之齡當上了《新晚報》「學生樂園」的小編輯,儘管要兼顧學生讀者的聯繫工作,在天樂里辦公,但幾乎每天都到軒尼詩道《大公報》大樓交稿,有幸不時與您及嚴老總相見,耳提面教,獲益良多。如是者六年,直至「學生樂園」版於1973年光榮結業。儘管轉戰教育界,但在您的鼓勵和支持下,我自1974年至1977年四年裏,在《新晚報》「風華」版,以「石中英」為筆名,發表了一系列「托洛斯基主義及其派別」批判的論文(超過十篇),也讓《新晚報》在70年代的香港,成為了「批托」不爭的旗手。如今回首,儘管偏頗謬誤,但不失為那時代的印記。
80年代您的冤獄,海星的出事,讓早已轉戰旅遂、工業的我坐立不安,唯事忙而無從探望,終於,在闊別四分一個世紀之後,在豐怡和月媚的幫助下,能於今春與您茶聚相會,感動非常。席上談及《大公》、《新晚》子弟兵一事,藉沈旭輝教授邀請「擱筆」了30年的我為他撰寫新書前言的機會,注入文中,亦將在1969年,當時別與我「同校」畢業的曾德成,在晚輩的帶領下到《新晚報》找您見工一事如實記載,當然,這只是我們這群「老左正傳」在這大時代中的一個小故事而已。
這本書的作者沈旭輝為《大公》、《新晚》的子弟兵,代序首篇的作者與《新晚》有着長達十年的緣份──此書此序均向我們敬愛的羅老總致敬。並請賜正。
祝
中秋節快樂!晚輩
石中英
2010年‧秋抄送:魏月媚
看到這封信後我感覺很奇怪,對石中英這個名字很陌生,父親的同事我很多都認識,起碼也知道名字。因此馬上通過魏月媚去約他見面,看看是怎麼一回事。不聽不知道,一聽嚇一跳。大家可以猜到的是「赤柱大學」指在赤柱監獄釋放的人士。原來港英在1967年暴動期間拘留了7000多人,判刑5000多人,其中大約有500人是屬於少年犯(低於21歲)。這些因「反英抗暴」入獄的的年輕人,他們被簡稱為「YP」(Young Prisoner),當中大約350人是工人、學徒工、機構職工,其他150人左右是學生。學生中大部分是左派學校的學生,但有10至20人是來自我們稱為「官津補私」的學生,即港英政府官辦的、津貼的、補助的或完全私人或機構出資學校的學生,石中英是他們其中一位。
投身反英抗暴
1967年他才16歲,就讀於一家著名的官立中學,已完成中學課程並得到原校升讀預科的資格,看來是一位聰明人,升讀香港的大學應是指日可待的事情。這位熱血的青年卻受氛圍的感染,積極投身於「反英抗暴」中。當年左派的支持當然是「反英抗暴」能夠迅速擴大的一個主要因素,但港英政府殖民的高壓統治手法也是原因之一。早一年已經發生市民抗議物價高漲的「天星小輪事件」,最終也變成一次小型騷動。話說當天他與一位學長的弟弟碰巧也是培僑學生,一齊運送傳單,被警察抓到。按道理他們兩位都是17歲以下的青少年,也沒有太過激的行為,以為只要警告後可以釋放。實際上警察把他們兩位拘捕,在警局理所當然受到「見面禮」的款待,一幫便衣警察大約持續了兩、三個小時的圍毆,然後再送到少年感化院。想不到石中英在感化院因與英籍院長爭辯,院長要他回大陸開革命,他叫院長回英國吃「薯仔」。當晚收到更大的見面禮,一幫十多人的黑社會青年在院中圍毆他幾近兩小時,其嚴重程度是警察「見面禮」的幾倍。最終,他們兩位在中央裁判司署被判刑一年半,入讀「赤柱大學」。
可幸的是,在獄中分開成年犯和少年犯監倉,少年犯監倉中時常有300多個左派的少年犯被收容,所以沒受到太多侵犯。其他黑社會少年犯稱他們為「老祖」,意謂祖國的人。他說了一件更令人震驚的事,前文曾提到父親他們五人的戰鬥小組,到庇利羅士女校放詐彈,後來不是上了報紙。我們不知道的是,後來警察到學校抓了14名女學生,其實放詐彈和她們毫無關係,其實是因為她們中的一個同學因被懷疑與左派有關係,學校就撤銷了她的助學金,她們正在協商如何向學校爭取改變那個決定,但當年港英政府已是草木皆兵,殺紅了眼睛,英籍校長報警,在學校操場讓警察統統把她們抓走,她們其中七人後來沒有正式經過受審就被判刑,在荔枝角女子監獄服刑一個多月。這七人中其中有兩位後來進入《大公報》工作,現已榮休。
YP的前途
石中英出來以後,到《新晚報》參加工作又是另外一段故事。60年代香港有兩份主要針對青年人的刊物,一份是前文曾提過的《中國學生週報》,另一份是左派外圍的《青年樂園》周報,此周報於1967年11月時被港英政府勒令停刊。停刊後,一些編輯、作者、讀者在有心人的安排下轉移到《新晚報》,以「學生樂園」版面繼續開展工作。石中英早在13歲時即是《青年樂園》的讀者和派報員,很可能也是這個原因,他積極投入當時他認為愛國反殖的運動。據了解,《青年樂園》周報是一個很低調的刊物,它的大部分的讀者都不知道它和左派陣營千絲萬縷的關係。事實上,這份刊物當年的確影響了不少非左派學校的學生,在被迫停刊前,經常參與寫作和活動的學生應包括回歸後的前財政司司長梁錦松(中國「跳水皇后」伏明霞丈夫)、嶺南大學前校長陳坤耀、立法會前主席曾鈺成等。
石中英經過「赤柱大學」和《新晚報》鍛煉,最終成為一個成功的企業家,但大部分YP出來以後前途都不無坎坷,需要改名換姓,否則留有案底(刑事犯罪紀錄),很多事情都做不了,包括出國留學,申請政府工作。有一些左派工人因留有案底,至今甚至申請保安員的工作都不獲取錄。據石中英了解,這部分留有案底的人,現在除了極少人之外,都還沒有撤銷案底,回歸前,這可以理解,回歸後就有點費解。不過世界上很多事情都是不公平的,你能夠怎樣?順便一提,曾德成是以著名教會學校中的首席風紀學長、於1967年在校派發傳單「犯法」,當年引起了一定轟動。他亦是從YP到《新晚報》,到局長之路,但我不準備在這裏多說他了。
誰是六七暴動的主角?
父親在幾年前的文章〈五月風暴的回憶〉認為值得搞清楚的是在這場風暴中,究竟是誰「暴」的問題。左派在鬥爭
中後期是採取了一些過激的行為,包括放炸彈和製造林彬事件,這些行為都不應被肯定的。但真正首先施暴的卻是港英政府,不是左派,左派只是去呐喊示威,表現得激烈但怎樣都不能算「暴」。是港英政府首先採取暴力鎮壓,把手無寸鐵的示威者打得東逃西散,頭破血流。及後再出動全副武裝的警察和英軍攻打工會,其實,他們的對手是只有木棍、鐵板的罷工工人而已。父親也承認,左派最大的錯誤是頭腦發熱,依照7月5日的《人民日報》社論〈以血還血,以牙還牙〉而把事情擴大化了,還喊出要港英政府「不低頭,就叫它走頭(滾蛋)」的口號。
一旦深入研究這個問題,就不能不把香港的「反英抗暴」發生的事情與1967年文革期間過激外交行為分離,1967年夏天造反派完全控制了外交部。正是在這個時期,中國與緬甸和柬埔寨的關係嚴重惡化,英國代辦處被焚燒。原來在英國代辦處被焚之前,還有英國駐上海領事受虐待事件,難怪在回歸後香港左派沒有給這場鬥爭作一個總結。據說是有權勢者認為「這件事不提也罷!」實際上這次鬥爭與三一事件都是領導頭腦發熱的過左行為,問題是參與鬥爭的廣大左派群眾是對港英長期以來高壓統治的反抗,雖有爭議但也有正義的一面。
不期然我就把這件事與六四聯繫起來。其實無論是信奉什麼意識形態的政府,當它認為如已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都會使用武力,甚至會用過度武力去鎮壓。問題是英國人給人的印象是能夠反思,事後願意與時共進,悄悄地改變它一些不合時宜的政策,它還很巧妙地把責任全推給另外一方,難怪有人說英國人搞政治有「大智慧」。
原刊於《我的父親羅孚──一個報人、「間諜」和作家的故事》,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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