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年底,覷了個空隙,跑到東京去,匆匆上路,住在上野公園附近的旅館,只是圖個方便。
抵達東京的第二天,吃過早餐後,在旅館慢慢走出來,穿過不忍大道,走向不忍池,沿着池畔的小路,步向橫山大觀紀念館的方向,順路尋找森鷗外的舊居跡「鷗外莊」……
那天是星期日,路上遊人也不多。
不忍池位於上野公園南端,池中央的人工島上,建有「弁天堂」,遠遠望去,那座供奉辯才天的寺廟,綠色的瓦頂兀自在陽光下閃耀着。偌大的水池被步道土堤分為三部分,有蓮池、船池和鵜池。
走近蓮池,時為寒冬,池上既無田田荷葉,亦無映日荷花,只見一池殘荷枯寂,斷梗殘枝,交錯水面,或彎或折,教人想起吳冠中的《殘荷》,蒼勁的線條,錯落有致,卻別有風姿。
繞池緩緩而行,來到船池附近,步道的旁邊,除了凝丹的楓樹,還植了一列銀杏,樹樹金黃,微風吹來,黄澄澄的葉子,靜悄悄的飄灑下來,滿地翻黄銀杏葉,讓人的腳步不覺慢下來。
池畔的銀杏樹側,層層疊疊的黄葉上,豎立了一個銅像。細看之下,原來就是鑑真。
此像立於2022年,是吳為山的雕塑作品,身披僧袍的鑑真,面容清癯,一臉的堅毅,向西而立,左臂自然下垂,右手微微抬起,寬大袖袍隨風揚起……
話說1200多年前,鑑真已來到日本奈良。
鑑真乃揚州人,俗姓淳于,少年出家,深研佛理。唐玄宗天寶年間,他已立志東渡弘法。
天寶元年(742年),55歲的鑑真,應學問僧榮睿與普照之邀,決心遠赴日本傳授戒律。揚州近海,他深知海上風波險惡,仍帶着弟子,在濁浪滔天中,冒險而行。經歷了人為障礙,也遇上檣傾楫摧、隨波飄流之險阻,他嘗盡磨難。五遭失敗後,鑑真失明了,榮睿病逝,大弟子祥彥亦離世。
至天寶十二年(753年),已經66歲的鑑真,雖飽嘗困頓和挫折,仍不改其志。他執着普照的手,哭着說:「為傳戒律,發願過海,不至日本國,本願不遂。」他再次從揚州出海,不辭艱苦,第六次東渡,終於踏上日本的土地。進入國都奈良時,已是天平勝寶6年(754年),前後經歷12載的苦難,終得償夙願。此後弘法多年,直至76歲圓寂。
鑑真在日本10年間,不僅傳播佛法教義,更將醫藥、書法、繪畫、建築等文化傳入日本。他先在奈良東大寺建立戒壇,天皇及太子都登壇受菩薩戒。至天平寶字元年(757年),他接受了新田部親王舊宅,即指導弟子動手興建寺院,落成後,孝謙天皇賜「唐招提寺」匾額,懸於山門,並下詔:今後凡出家者,必先入唐招提寺學律學,而後可以自選宗派,遂令習律風尚,盛極一時。
「招提」,源自梵文,意為「四方」,四方之僧稱招提僧,四方僧之住處稱爲招提僧坊。中國自北魏起,以招提為寺院別稱。
名城古剎,千多年來,歷盡滄桑,走過創建初期的輝煌歲月,鐮倉戒律復興時的中興,也經歷了近世江戶時代的衰落。如今,仍見證着天平時代文化的蓬勃興盛。
這座古寺,我曾多次到訪。最近的一次,已是2014年。那一趟從京都出發,搭乘近鐵電車前往西之京站,出站後步行約10分鐘,即可到達唐招提寺。
從南大門步進唐招提寺,天皇仿王羲之字體所書匾額──「唐招提寺」四個大字,在大門的上方展現,據記載,此為複製品,真跡則存放在寺院的「新寶藏」內。
從寺門內望,金堂的大殿氣度恢宏,雄偉壯觀。金堂曾經歷多次修復,最大規模的一次,就是始於2000年的「平成大修」,為期十年。
金堂殿頂雄渾舒張,屋脊兩端陶製鴟尾左右相對而立,據說左側的鴟尾是當時原物,千百年來,俯瞰奈良古城的變遷更迭,在「平成大修」後,為保存古物,已置於「新寶藏」庫中。
步入寺內,碎石鋪路,兩旁蒼蒼鬱鬱的松柏古木,我們踏着圓圓的細砂礫,緩緩走近金堂,堂外有一盞石燈籠,殿前台基上的八根圓木立柱,一字排開,承接着千年的悠悠歲月。
殿內中央供奉着盧舍那佛,左右兩側是千手觀音和藥師如來,三尊佛像前還立有梵天、帝釋天、四天王等小型塑像。我們未能入內,只能在殿外觀看,寶相莊嚴,威儀赫赫,予人嚴肅莊重之感。
時為初夏,遊人稀少,藍天白雲下,安詳靜謐中,洋溢着古樸清明之氣。
金堂的後面,就是講堂,這座建築原為奈良時代平城宮的朝集殿,後來移建到這裏來。經多次改造,其外觀已融進鎌倉時期的建築風格,以陽剛之美見稱。我們可由建築側面,步入堂內拜觀,其內還保留了古代的講台,而此堂供奉的是彌勒佛坐像,兩旁則為持國天、藏長天立像。
在金堂與講堂中間,位於東側的鼓樓,原是經樓,重建於建倉時代,是寺院內唯一的雙層建築,藏有鑑真大師攜來的佛舍利。西側為鐘樓,與鼓樓左右相對,其內懸有古鐘,為平安時代所製。
鼓樓東側的長列建築,即為禮堂和東室,原為僧房,曾是律僧起居的住所。從東室的側邊,繞過寶藏庫,在松林深處,沿着石板路前行,可以走到「新寶藏」,收藏寺院內的寶物,如佛像、繪畫、經文、工藝品……
沿東室往上前走,有「開山堂」,在江戶時代,原為祭奠德川家歷代的御靈殿,至明治時代,移築至此。自2013年開始,堂內放置「鑑真大和尚御影像」的複製品,用以替代原本每年僅開放幾天的真品,讓民眾來此參拜。
開山堂前方石階左下方,有芭蕉句碑,碑為天然石,俳聖松尾芭蕉曾於1688年前來此地拜訪,念及「鑑真和尚來日之時,船中遭難七十餘度,海風入目,終致失明。」,遂留下俳句:「願以青青葉,拂去淚瑩瑩」。
再往上走,就是御影堂,那是安放鑑真的真身漆像之處,平日都不開放,每年只在6月6日開山祭前後三天開門供人瞻仰。同時,御影堂內,也展出東山魁夷繪製的「障壁畫」,畫家傾注多年心血,在屏風上描畫的作品,有的以日本的自然風貌為主題,如《山雲》、《濤聲》,也有描畫中國景色的《揚州熏風》、《桂林月宵》、《黃山曉雲》等。
關於鑑真的雕像,背後亦有個故事,傳說在天平寶字七年(763年)春,鑑真的健康日漸衰退,一夜,弟子忍基夢見講堂的棟樑折斷,認為此乃其師死亡之預兆,遂與其它僧徒,開始為鑑真造像。
我無緣於寺內參拜鑑真,卻曾於2009年,在奈良國立博物館的「國寶鑑真和上展」,觀賞了這座栩栩如生的木雕脫乾漆像。大師結跏趺坐,緊閉雙目,雙唇微微抿起,神情平和安詳,卻流露出屢挫不敗、不屈不撓的堅強意志。
沿着斑駁士牆往前行,在寺院東北角,松林深處,即為「開山御廟」(鑑真和尚御廟)。走進廟門,步入幽深的庭園,小泥徑兩旁,遍參天松柏,盈眼盡是綠意,夏木森森、草色青青,還有厚厚的青苔,在地表上跌宕起伏的,午後的陽光,斜照地上,樹影斑駁……令人塵慮漸消。
不遠處,石橋在望,橋下流水淙淙,一泓池水環抱着的小山丘,正是鑑真長眠之地。
站在石階前望,是一座寶篋印塔式石塚,便是鑑真之墓。簡樸的石塚並不高大,也無雕琢,靜靜地立在林木之下……四周一片寂靜,懷着虔敬的心情,我默然禱告。
墓園內有「天平之甍」石碑,紀念的,就是日本文學家井上靖,他的歷史小說《天平之甍》,寫於1958年,取材自鑑真渡日傳法的史跡,描繪這段前赴後繼六次東渡的歷程。
想不到,人在東京,也遇上鑑真大師。
此刻,閉上眼睛,似乎還能感受到那份安謐禪靜。
原刊於《香港文學》第477期,2024年9月,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