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家大動員

在整個「反英抗暴」鬥爭中,父親實際上都是站在「第一線」。他本來主要負責晚報的工作,即白天上班晚上下班。而負責《大公報》的同事,特別是要聞科等同事要在凌晨大樣定了後才可以下班,所以晚上上班。

編按:《英氣:阿咩正傳》一書描繪了一段另類的香港現代史。當中的主角阿咩,即筆名石中英的楊向杰在最近的視頻節目《流金歲月》中邀請不同嘉賓對談,藉此還原當年一些不為人知的歷史情況,當中包括著名報人、石中英的伯樂羅孚之子羅海雷。本文為羅海雷撰寫有關其父與六七暴動的一段經歷,刊載於《我的父親羅孚──一個報人、「間諜」和作家的故事》。

在整個「反英抗暴」鬥爭中,父親實際上都是站在「第一線」。他本來主要負責晚報的工作,即白天上班晚上下班。而負責《大公報》的同事,特別是要聞科等同事要在凌晨大樣定了後才可以下班,所以晚上上班。在那段期間父親基本上有20小時以上待在報館,既負責晚報的工作,也兼負日報的工作。每天晚上7時坐報館的車子回家,吃了晚飯,洗澡,稍事休息就坐報館的車回報館工作。

日報版面定了以後,就睡在報館。日報的原來領導,有些可能做戰略轉移不來了,有些可能對運動有看法也不經常來,父親身為執行小組組長,又得管那些屬於鬥爭的工作。當時24小時都有人輪流值班守衛。有時還要派人出去做突擊式的短暫示威,或者去法庭聽審,支援被捕被控的同事和別的單位的戰友。法庭一宣判,就大聲吶喊抗議,這樣就會有更多的人被逮捕,或者被打傷,這幾乎是逃不掉的,也還是硬着頭皮派人去,同事們也還是照樣頂硬上。這正像整個反英抗暴,明知武鬥鬥不過「武裝到牙齒」的港英,還是一樣要和他們鬥。明知報館、工會、學校守不住,也一樣要守,也一樣準備和突然襲擊者搏鬥。當時真是有些義無反顧,死而後已的勇氣。

我兩個哥哥海曼和海沙當時都是十來歲的青少年,他們也在家庭和學校影響下,和同學、報館的其他子弟與年輕朋友組織了戰鬥隊,到處放傳單和假「菠蘿」。他們派送傳單,起碼有七、八次之多,每次都是在報館印好後,到灣仔或銅鑼灣大廈天台上撒下來!海曼還記起第一次放的地方就是離我家不遠的皇仁書院,放了以後再報營,還逗留在現場看熱鬧,可能警察看他們年紀小,沒有注意。後來他向父親彙報了此事,父親不但沒有阻止,還要親自上陣,這次他們一行五人,包括三父子還加上一位年輕同事,他是海星同學,剛畢業到《大公報》工作,還有一個《大公報》姓高子弟,計劃到家附近的庇利羅士女校。不過時間改在晚上。也是放了假「菠蘿」後再報警,這次不僅警察來了,還來了記者。海沙記得那次還用了半個小時在人家的外牆上寫了「反英抗暴」口號,第二天上了報紙。

海沙有一事一直守口如瓶幾十年,原來當年他差點被抓。一次他和同學到家裏附近大廈逐家逐戶發放傳單,完事後,坐電梯下來,電梯中途進來一個英文書院的中學生,看到他們手中拿着傳單沒有吭聲,當電梯一到首層膨,他就把海沙他們扭送到大廈管理處。海沙那年才小學畢業,剛12歲,幸好管理員看了他們一眼,說小孩不要搞事,趕快回家。逃過一劫,還沒有醒覺。當天晚上海沙又再獨自出動,這次目標在銅鑼灣的中國國貨公司,行動是在天台向大街拋下假銀紙(假鈔票),據說是要打擊香港經濟。在過程中,海沙突然感覺到害怕,趕忙把這些東西從高空拋到街上,然後一溜煙跑回家。它們派發的傳單和假銀紙從哪裏來的?原來在那段時間,報館給了他們這幫「小戰士」一個房間,他們就在裏邊編印香港紅小兵日報。究竟是誰批准他們這樣幹?是父親、報社領導還是革命群眾,現在都記不起來。但假銀紙則不是他們的產品,他們還沒有這個能力,是上面有人給的!

當年港英政府已實施「緊急法」,不要說放「菠蘿」,放傳單都可以判刑一到兩年!海曼、海沙雖然沒成年,就算不判進少年感化院也要被打藤。據說被打藤是這樣的,犯人手腳被縛着固定在架上,動彈不得,行刑者手持藤條用盡力氣去抽在他的屁股上,屁股皮開肉裂,估計至少要兩個月才能癒合,這段時間真的是碰到爛肉都痛切心扉,是坐不得,睡覺也得趴着。哪有這樣「狂熱的父親」。想想,要是被警察抓到,在社會上,對報館與家裏會有何等的影響與衝擊!不過革命就是狂熱!哪管什麼計劃,風險分析,幹了才算。

我當年才9歲,事情還記得不多,但很清楚記得有一天晚上,報館來了多個工友,幫助我們把大門加固,並且給了我們多枝木棒,準備反動分子衝進我家時與他們拚命。在林彬事件發生後,情勢更加緊張,左、右派都發出風聲,要置對方於死地。為了免除後顧之憂,母親就決定把我和妹妹送到北京舅舅處,當時他們不知道中國內地比香港還要亂!

舅舅於1954年從武漢調到北京國家體委工作,是13級幹部,當年算是高幹中最低的一級。在1959年「反右傾」(註)時受到牽連和處分,行政級別降到15級。我和妹妹在北京待了約半年,當年在我舅舅家,還有另外2個其他親戚的小孩在避難,加上表野表姐一共9個小孩!再加上4個老人,十幾個人擠在一個50多平方米的三居室,食物也緊張,我到現在都不明白舅母當時是如何應付的!我倒過得挺愉快的,不用上課,每天都和二、三表哥在外面亂走,打架,在天安門學習騎自行車,這個「假期」隨着舅舅正式受到單位造反派批判就結束了。那時,香港局勢也開始穩定,由大表哥護送我們到廣州。我們一行三人,最大16歲,最小7歲,平均年齡11歲。

妹妹後來回憶稱這是「地獄之旅」。火車上不但擠滿了人,可以與現在的春運相比,但最不一樣的是人的心情,中國當年正處於內戰的邊緣。1968年初,在中央文革小組的鼓動下,各地的造反派、保皇派正在進行文攻武衛,各路英雄、狗熊,人才輩出,互相廝殺,革命群眾分裂為不同派系,互相爭權奪利,各自聲稱要保衛來之不易的勝利成果。「臭老九」們都得再次低頭受革命群眾的「教育」。「走資派」被革命群眾不斷揪鬥。在腥風血雨下,火車緩慢地向南前進,車上擠滿了逃難的人,或是去各處外調材料的革命群眾,沿途,還受到各地造反派的檢查,火車走走停停,最嚴重一次是在長沙,在長沙外圍給造反派(其實武鬥雙方都是造反派)截停下來,最後協議可以通過,條件是經過長沙車站時,列車不能停,人都要臥地,不能向外望。車過了長沙外圍才允許旅客下車。我和妹妹當然聽話地伏在地上,我大表哥則偷偷地向外望,發現車站滿了荷槍實彈的造反派,他們都槍上膛,槍口向着火車,嚴防敵對派系趁機偷襲。

我們三人組還中了個「屁獎」,坐在我們對面的是一個少婦,帶着一個兩三歲小孩,小孩在我們面前拉稀,我們只好一直面對住這些臭東西。槍炮聲中,過了60多個小時,火車才到達廣州,印象實在太深太深。以後,在旅途中,遇到什麼狀況,一想到這個「地獄之旅」,心情就很快平靜下來。火車最終安全到達廣州,海星和他的朋友已經在車站撲空了兩次。因廣州武鬥也進行得熱火朝天,「主義兵」和「旗派」為爭奪地盤而戰。海星和他的朋友屬於少數派,最終不敵。過後不久海星也被關進大牢了。更多關於「反英抗暴」的回憶放在《二零一零年的來信》。

「反英抗暴」後,父母親並沒有從極左思潮的毒害中清醒過來,這可以從我們的衣着服裝反映出來到。找到當年我們一家在香港的郊遊相片,這也是我記憶中,在六、七十年代全家在香港唯一的一次郊遊,這次活動還是攝影家陳迹看到父親整天都在工作,特別為我們安排的,我們兩家一起去。你看我們全家的衣着,雖然是在周日,還是當年典型的「左仔」上班服與學校制服。

1969年,羅家在香港大嶼山郊遊時攝。(擷自《我的父親羅孚》)
1969年,羅家在香港大嶼山郊遊時攝。(擷自《我的父親羅孚》)

註:1959年發生的「反右傾」運動和1957年發生的「反右」運動是兩次不同的運動。反右傾運動是在面臨國民經濟嚴重失調和「大躍進」、「人民公社化」運動帶來的種種問題,以彭德懷為代表的部份中共領導人提出不同意見和改進措施。這些不同之聲被視為反黨行為和右傾機會主義路線而加以批判,後來在全黨範圍內擴大化。兩次運動都造成重大損失。

原刊於《我的父親羅孚──一個報人、「間諜」和作家的故事》,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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