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談中大說香江:一個甲子的中大人

惜緣幾十代幾十省的流亡學人,把馬料水一塊原本是人煙稀少、陡峭的山丘農地,奇跡地發展成傲視兩岸四區、國際觸目、一柱多元性文化的學府圖騰!

承接前文:〈筆談中大說香江:母校一個甲子的歷程〉(二之一)

老温一生無悔無愧

温漢璋50年代畢業於早期的崇基,受學於曾昭森等名宿,一生無悔無愧,開了山,劈了地。1970年,他給中大人開創亞洲第一所大學師生康樂中心「范記」,內設當時全港學府唯一接近比賽規格的泳池,附設師生餐廳或飯堂、理髮店、書局、銀行、音樂室、學生會辦公室、女生休息室、學生報社址、就業輔導室、加州大學辦事處,並釐定了中大本科課程、體育須為必修科,每年落力協助學生會舉辦陸運會和水運會。

在香港田徑場上,他個人刷新了標槍、鉛球和鐵餅的中大紀錄逾40餘年。1971年,協調成立了中大學生會,1978年協辦中大校友會聯會,在其基礎下策劃成立中大評議會,他主導提請中大行政當局接納中大未成立前早期成員書院的畢業生,得擁有評議會會員資格。他更籌劃成立中大職工會,保障中大教職員工的權益。80年代,他每年邀請時任港督主禮中大的周年餐舞會,延開百席以上。

80年代初在馬臨校長任內,老温篤爆時任秘書長非法拆咗崇基「祠堂」──幾代崇基人拍拖的康樂館,違反1109章《香港中文大學條例》所規範的崇基校產,引致崇基校董會發送律師公函畀中大校董會主席利國偉,中大唯有修改已在營建中的教育學院之圖則,並分回一半房產予崇基,由是打破此君登大堡的黃樑夢。

他曾任房屋署屬下華富邨和彩虹邨經理,為香港的廉租屋,首次添置了免費公共圖書室,造就了幾代居住廉租屋的年輕人,有安靜的斗室去讀書準備會考……

一、70年代初,老温剛從美國留學返港未幾,成功領導西貢村民,以法律程序申請司法覆核,阻止港英殖民地妄圖徵用西貢原居民的土地,籌建龐大的亞洲英軍基地。

二、78年,他協助當時的警察員佐會,成功以中英雙語註冊登記為正式社團。

三、80年代,他獲委任為西貢區議會議員,然後出任主席,開展了調景嶺(今日將軍澳)地區的清潔運動,鞏固了市民回歸前的歸屬感。

四、90年代,他擔任了鄭植之中學校監、西貢兒童合唱團董事長,先後獲授予太平紳士及英女王MBE勛銜,擔綱了第一屆香港特首選委和九龍會的董事長。

五、90年代間,他頂着當時新華社所謂排斥地方山頭主義的壓力,向港英成功申請撥款,資助了西貢人士建造抗日英雄烈士紀念碑。

六、邁入新紀元後,他獲授予河南省温縣市榮譽市民、北京工商大學客座教授、江蘇省文化廳《桃花扇》首演禮顧問、哥倫比亞大學2004年的校慶訪問學人,並成功組織世界温氏宗親會,獲選任為會長。

1977年11月底攝於陳耀華教授府上,中間最高大的便是温漢璋先生,旁為譚汝謙及陳特老師,前排持相者為馬臨教授。
1977年11月底攝於陳耀華教授府上,中間最高大的便是温漢璋先生,旁為譚汝謙及陳特老師,前排持相者為馬臨教授。

2020年漢璋先生大歸,我敬撰輓聯:

開了山闢了地 一生俠骨凌霄漢
事於教成於人 三世柔腸白玉璋

中大鴻儒:饒宗頤師公、中大人的集體韻聲

亦趁此回應故張光直先生有關對母校先師公饒宗頤教授,未逮現代學術研究法門之批評。據朱永德先生說,張光直先生未冠即因其偷偷讀了涉及社會主義的書刊,被蔣家酷吏囚禁逾年,吃了公糧。獲釋後發奮在台大修讀人類學,進而在哈佛畢業後執教於耶魯大學,但仍被東廠衛的警總,發函聲討張先生欠奉蔣家黨的兵役,從學術上而言,我個人由衷敬仰張先生在青銅器研究的貢獻!

饒師公是被普遍尊為千年罕有的傳統文人,他雖不擅書寫聽講外語,但長期在香港任教高校,故能熟練閱讀英、法、日、梵、篆、甲骨、金鼎、帛、楚簡、敦煌學等文字,並自習拉丁及波斯語。上海博物館館長馬承源先生及湖北博物館館長皆親口向我說道,他們感謝師公多次為大陸出土文物銘文解讀,並析說文物的八卦方位陣式……其實師公囑咐我不要外洩的天機,是他能洞悉風水術數的玄機,搔首問天:曾侯乙墓六十四枚編鐘刻鑄銘文的音階,捨饒師公一人,誰可解讀?其習古琴多年,激發了其撰寫詩詞獨特的語言旋律,並語重心長告誡我,勿妄信明清後無知者對音律術數的牽鑿附會,直言西方的音樂作曲理論,遠遠超越中國古樂的論述文獻。

在美國求索多年,承蒙紐約作曲巨擘周文中老師教誨啟迪「音色整合」與「書法和聲」的美學感應,遂拓展2020拙作英詩集A Pathetique Sonata所呈現的滑音微分立體式變奏的序列奏鳴曲體(vibrato/pointilistic font and serialized sonata form),此書復蒙母校李歐梵老師、陸國燊及黃麗芳校友、暨馬利蘭桂冠詩人Grace Cavalieri等十位美國士林俊彥,惠賜薦言,繼而得Amazon全美十大書評家Char Jones厚評力薦,復蒙崇基黃麗芳博士襄助封面及藝術平面設計,Michael Chung父女協助校對,感銘心中!

2016年拜候作曲家周文中老師,手持作者是年出版英文詩集《1937金陵祭》。
2016年拜候作曲家周文中老師,手持作者是年出版英文詩集《1937金陵祭》。

愧疚的是鄙人愚拙,至十年前始弄通粵語九聲,應用於中及英韻文的旋律建構,未能早20年向師公乞討教誨!師公至70歲後,從習漢碑中抒發出濃郁的墨氣,並自由自在、隨心所欲去解拆字型,看到其晚年變體墨寶,生命就仿如臻至古琴的境界:「為我一揮手,如聽萬壑松!」2013年敬為師公冠名成七絕,賀其百壽,以頌其德:

饒門絕學貫東西
宗仰敦煌擇竹棲
頤養儒丰宏往聖
師公德藝與丘齊

2018年作者拜候饒宗頤師公。
2018年作者拜候饒宗頤師公。

《廖秉漢君沉冤未雪》

廖氏驪歌甫唱時 秉承差事篤行之 漢卿期灑先頭雨 君子徵投輔警兒
沉拒衙門招殺禍 冤從檢署杜菅辭 未蒙司法申公義 雪化春泥賦輓思

1977年,崇基凱社哲學系廖秉漢校友秉承學以致用、挽救狂瀾之崇基精神,應徵港府及廉署公職,並紆尊降貴投考普通輔警,時值廉署正調査油麻地差館有百多貪污員警,涉嫌與菓欄販毒組織勾結。7月,兄剛上任油麻地差館之行政主任(EO)職僅兩周,相信被誤以為是廉署卧底,被人從西環某20層大廈天台摔下謀殺,當日西環差館竟然不作詳細調查,馬上午間宣布其為自殺,死因無可疑之處!

《大公報》副總葉中敏小姐,下午2時致電話相告予我,數日後我在崇基沈宣仁及陳特老師陪同下,召開記者招待會,向媒體掀起一波波聲討貪污罪犯,妄圖殺人滅口,沉冤待雪之社會輿情,並情商香港大律師公會兩度指派李柱銘及列顯倫大律師義務代表苦主,出席死因裁决法庭,結果兩度裁定死因未明,Open Verdict,加快推動香港廉政法制之形成。

百年來民族罡劫的謬思

百多年來,學界先賢多未能透徹求索理解,傳統華夏文化的思維情志,其實與西方議會程序、民主法規、金融法制、科學驗證、企業工程、產業營運等現代社會的結構設施(Infrastructure),並不互相排斥或毫不配搭!

時代孽障的根源問題是,清末以還的神州大地,頻陷劫於列強連翻的搶掠蹂躪,復罹難於毛蔣二魁,血腥秦火與白色恐怖之中!49年後的兩岸,不同業界的士子學人已惶然失去原本憲法權利所賦予言論自由的保障,早就無從貶斥抗拒暴政的兇殘殺虐。整整30年,一波波文字獄罡劫下的大陸,讀書人長期普遍危在旦夕,人身安全喪失殆盡,株連九族成了幾代人的夢魘烙印,人人被逼發瘋自虐自殘,不斷被逼賸筆疾書檢討認錯,「焚書坑愚」!

然而即使身居海外的外籍華裔楚翹,亦往往在異國他鄉為了稻粱謀,復昧於對西方社會文明基礎的無知而自植隔膜,乃鮮見華人學者接力式湧現在國際層級的智庫營運與學術企業的大型運作上。袞袞俊彥鴻儒,其書案上縱然陳列出洋洋灑灑、評議西學的各種鴻文鉅著,亦堪嘆其迷失於不着邊際的淺陋,恆不自知且不自強之,誠屬為學之不足,夫復何言!今天五四百年過後,兩岸四地的本土學人,仍然困囿於種種客體與主體因素,罕與國際士林、籌謀在藝文史哲及社會學科的議題上,作長遠的研究規劃,攜手系統性分析、探索思辯中外文化識值觀念的深層異同,及其多元伙伴關係的國際願景!

一個甲子的中大人

跨世紀的一個甲子間,母校各間成員書院、各世代的師生職工校友,為獅子山下華洋雜處的大都會,譜寫出一闋闋不朽的樂章:58年崇基師生營救邊界逃亡難民,60年代末期三院同寅爭取中文成為法定語文,71年三院同學血灑維園保釣,73年反貪污捉葛柏,77年金禧事件,83年致函趙紫陽總理,89年支援天安門民運,90年代投身於長珠三角改革開放中金融、經貿、藝文、影視、科工的歷史洪爐,回歸前後所奠基的議會政制思維及條文,96年陳毓祥校友在釣魚台海域的殉國,千禧年以還中大人在鑄造國際金融鍊的烙印,與及2019年的激情悲歌!

中大人不是暴徒,校園更不是暴校!60年來,從文史哲藝到生化物理、數學、經濟、金融及自動化系統的研修,中大人在校園內外所倚仗的核心識值情志,就是相互激勵、切磋、並發揮彼此的批判性思維(critical thinking),幾十代人唱響了一個個山頭的中大學生會歌:「我們的神聖工作是開荒,承擔着整個民族的光輝,我們還要不斷的,我們還要不斷的光大和發揚……」惜緣幾十代幾十省的流亡學人,把馬料水一塊原本是人煙稀少、陡峭的山丘農地,奇跡地發展成傲視兩岸四區、國際觸目、一柱多元性文化的學府圖騰!

2019年與哈佛大學榮休教授李歐梵老師,把盞絃歌於九龍又一城,旁為文灼非(右二)及何景煊(左一)。
2019年與哈佛大學榮休教授李歐梵老師,把盞絃歌於九龍又一城,旁為文灼非(右二)及何景煊(左一)。

300年後,重讀黃宗羲先生的《明夷待訪錄》,不甘拗筆長嘯「社稷何悲!黎民何辜!」驀然回首,我們這一小撮成長於港英殖民地時代的長者專業人士,當日反帝、反殖、反資、反暴、反貪、反毛、反蔣、反專制,一不投考以英語授課的香港大學,二不應徵殖民地高薪官位,60年後如今網逢於跨國士林!

2022年宴請1972年擔任尼克遜總統訪華,美方漢語翻譯的費立民大使,旁為費夫人及馬利蘭州桂冠詩人Grace Cavalieri。
2022年宴請1972年擔任尼克遜總統訪華,美方漢語翻譯的費立民大使,旁為費夫人及馬利蘭州桂冠詩人Grace Cavalieri。

《九鐵入沙田》(2004)

一枕清霜擁卷眠
情懸九鐵入沙田
林蔭道宴千稀記
范克廉樓留萬言

2018年作者被邀到耶魯大學講授「板眼工尺:傳統曲藝與現代歌曲」課程,右三為美國國家人文學院院士孫康宜教授。
2018年作者被邀到耶魯大學講授「板眼工尺:傳統曲藝與現代歌曲」課程,右三為美國國家人文學院院士孫康宜教授。

《蟬韻啖清風──調寄水調歌頭》

霜葉立秋織 禪旭抹江楓
忘機鷗鷺誰匿 疏影暗香茸
落雁平沙弦剔 流水高山緣覓 塵劫夢懸空
移調犯商徵 聲煞劍如虹
荷塘月 明眸奪 適蓮蓬
郁濃芳茁 入腔蟬韻啖清風
一嘯騷塵筆絕 幾度銜枚險脫 談笑識荆雄
劍膽青山骨 笳囀叩蟾宮

(註:「鷗鷺忘機」、「平沙落雁」、「高山流水」乃古琴曲,「犯調」乃移調或轉調,煞聲乃終結樂句。)

2013年12月,中大50周年校慶晚宴上,幾十代中大人暨沈祖堯校長齊唱中大學生會會歌,本文作者陳詠智客串指揮。
2013年12月,中大50周年校慶晚宴上,幾十代中大人暨沈祖堯校長齊唱中大學生會會歌,本文作者陳詠智客串指揮。

(齊唱中大學生會會歌短片連結:https://youtu.be/kxQRxGQLLXw?si=jcWkkXsyiqNYl6VL

〈筆談中大說香江〉二之二

(編按:原文標題為「筆談中大說香江:母校一個甲子的歷程」,本社分兩日發布,本文標題為編輯擬。)

陳詠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