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三星期介紹伊森海姆祭壇畫的詳細內容與當時的歷史背景。本文是探討這幅畫的最後一篇,跟大家談談她在德國的政治與文化影響力。
祭壇畫 德國魂 歸則喜 離則悲
伊森海姆祭壇畫,因所處之地,與表達的內涵,面世以來一直在政治文化上扮演着一個重要的角色。
首先,依森海姆位於德法邊境阿爾薩斯省(Alsace),兩國連年爭戰,此區好像皮球似的幾番易手。 1673 年為法王路易十四佔領,1871年普法戰爭後回歸普魯士懷抱,一戰後賠償給法國,1940年從新被納粹佔領,1945年二戰後又復歸法國。
1871年回歸普魯士後,多位德國文人認為此畫最能代表德國民族性格──「沉鬱,對宇宙有一種近乎精神上的深沉擔憂,內向而焦慮」(“melancholy, a deep spiritual apprehension of the universe, inwardness and angst” )總的來說,德國人有一種常懷不安之感。
第一次世界大戰時,為保護此畫,德軍把它搬到慕尼黑展出。從邊陲小鎮來到大城市,更多人更容易看到此畫,際此哀鴻遍野,人人面對戰患悲苦的年代,這幅描繪死亡,苦難與抗爭的畫即時受到大眾的認同。一團團人四面八方從外地來朝拜這幅畫,包括很多傷兵,其中很多斷了手,沒了腳,坐着輪椅來到這畫前參加宗教崇拜。這畫好像一塊磁鐵,吸引着這些苦難的人。一個作家這樣描繪當時的情況:「戰爭已經維持好幾年了,這是第一次大家來到這位德國藝術家的畫作面前,他明白我們最深沉的,共同的悲痛。」
最難過的是,1919年德國戰敗,得把此畫跟阿爾薩斯省一併歸還法國,德國國民需要又一次哀悼他們的損失。一份慕尼黑報章紀錄了此畫最後一次打開供當地人觀賞道別時,大群不同年齡,不同社會階層的男女趕來,「大家看着這幅畫裝箱,好像被釘進一個棺材裏,送走。我們戰敗了,我們最寶貴的藝術品,代表德國民族魂的一幅畫,格呂內華德,阿爾薩斯省,德國的一部分,從我們這裏切割出去。」對很多德國人來說,搬走這祭壇畫,具體代表了他們種種失落––割讓了一個省,輸了一場戰爭,失去了國家的尊嚴,要接受一份極其恥辱的和約,與一幅代表他們民族,代表「德國魂」的畫作。
一幅畫,可以對整個國家,整個民族,有這個影響力,這就是藝術的魔力!
同情宗教改革 支持農民起義
因此畫的豐富民族內涵,畫家馬蒂亞斯‧格呂內華德(Matthias Grunewald,1470/80-1528 圖2)。在德國與杜勒(Albrecht Dürer)及荷爾拜因(Hans Holbein the Younger)齊名。路德教會在4月6日畫家紀念日,不單紀念米高安哲羅與杜勒,也紀念他,可見其在德國,在基督教上的地位。惜世人對他生平所知不多,長久以來以為格呂內華德是他的名字,最後發現也是錯的。根據其作品上的簽名MGN,後人確認其正確名字應為Mathis Gothard Nithart,於1470至1480年間生於德國維爾茨堡(Würzburg),師承不詳,同時精通建築與水利工程。約從1500年起於塞利根施塔特(Seligenstadt)及阿沙芬堡(Aschaffenburg)兩地開始工作,1509年成為德國宮廷畫師,1510年成為梅茵茲(Mainz)大主教的藝術總監。因同情宗教改革(Reformation, 1517)與農民起義(German Peasants War。1524-25),1526年被革職,轉而從商,遷居法蘭克福,1528年8月於哈雷(Halle)去世,遺物中可看到一些路德教派的小冊子與文件(可能因此路德會紀念他)。傳世作品不多,只有10幅油畫,與大约35幅素描,主要作品多與宗教有關,尤以祭壇畫為多,以依森海姆祭壇畫最受推崇。
啟發創作 歌劇油畫 反戰反動
這一組九幅依森海姆祭壇畫,對後世藝術界有深遠影響,不單啟發了多位畫家與多幅重要畫作,包括畢加索的 Guernica,也啟發了文學與音樂創作。其中德國著名作曲家指揮家保羅·欣德米特(Paul Hindemith 註1 )就在1930年代創作了《畫家馬蒂斯》( Mathis der Maler. 英譯 Matthias the Painter)交響樂與同名歌劇,交響樂共三個樂章,寫的就是依森海姆祭壇畫。第一樂章寫的是第二層中心畫《天使奏樂》(註2),第二樂章寫基座的「基督下殮」(圖1),第三樂章寫的是第三層右側畫《聖安當的誘惑》(註3)。喜歡音樂的朋友可以看着這幾幅畫來欣賞這交響樂,定有更深體會。
第一次世界大戰後,此畫強烈的情感啟發了德國表現主義(German Expressionism ),兩位代表人物奥托·迪克斯(Otto Dix)與喬治·葛羅茲(George Grosz)都上過戰場,親歷戰爭與死亡的恐怖,絕望與殘酷,受到很大的衝擊。退役後創作了多幅描繪戰爭的畫作。其中迪克斯的《戰爭三聯畫》(圖3 The War Triptych,1929-32 )在造型上也設計的跟依森海姆祭壇畫一樣,在中心畫兩旁有兩幅較小的畫。畫中人張開的手指,讓觀者想起依森海姆祭壇畫裏十字架上的耶穌,所有士兵都是戰場上的犧牲品。葛羅茲的《閉嘴,幹好你的義務》(圖4 Shut Up and Do your Duty, 1927)十字架上是一個骨瘦如柴,帶了防毒面具,穿着軍靴的士兵,讓人想起那些缺手斷腳的退伍軍人,畫家也因此畫而受褻瀆的檢控,訴訟多年才脫罪。
兩位畫家因其反戰立場與表現手法,畫作被納粹黨列為「墮落」(Degenerate)。伊森海姆祭壇畫又重新捲入政治漩渦。納粹黨有一段時間不知道應視其為德國的民族象徵還是墮落的象徵,最後因其重要歷史地位沒有被打成墮落,但也沉寂了一段時間,消失在德國人視野中。
在德國以外,此畫在1930年代兩次大戰期間亦非常受歡迎,很多文字與新畫作受她啟發。包括當時已極負盛名的畢加索,在1930年代先後受其啟發創作了多幅作品。首先以墨水筆畫了一整系列名為《十字釘刑》(Crucifixion )的畫作,其後又根據這些墨水筆畫,創作了一幅同名彩色油畫(圖5 The Crucifixion,1930)。1937年納粹應西班牙獨裁者佛朗哥要求轟炸西班牙城市格尔尼卡,造成大量傷亡,畢加索憤而提起畫筆,畫了大型同名油畫(圖6 Guernica),對冷血濫殺無辜提出強烈的控訴,此畫與伊森海姆祭壇畫所表達的驚怖、悲憤、絕望、控訴等強烈情緒有其共通之處。自此畢加索一直留在巴黎直至老死,未再回到故鄉西班牙。此畫也留在美國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Museum of Modern Art,簡稱MOMA),直到1981年畢加索後裔認為西班牙已真正民主,才得以回歸西班牙國土永久展出。
畢加索與格呂內華德,兩位畫壇巨匠,相隔400多年,同樣面對藝術品跟政治的複雜關係。優秀的藝術品,必反映她的環境,她的時代,與時代契合,才可以得到大眾的共鳴與認受,為大眾提供感情的昇華。依森海姆祭壇畫,面世500多年,至今仍然敲打着每一個觀者的心靈,啟發現代藝術。
註1:保羅‧欣德密特(Paul Hindemith,1895-1963),音樂理論家、音樂教育家、中提琴家、指揮家。近代重要的德國作曲家之一,與史特拉汶斯基、巴爾托克等齊名,著名作品有歌劇《畫家馬蒂斯》,《世界的和諧》(The Harmony of the World),室樂系列,為中提琴和樂隊創作的《天鵝轉子》(Der Schwanendreher ),鋼琴曲《音的遊戲》(有譯《調性遊戲》Ludas Tonalis),七部弦樂四重奏,各種弦樂奏鳴曲等。
註2:《天使奏樂圖》,請參看本欄2019年12月5日文章圖片。
註3:《聖安當的誘惑圖》,請參看本欄2019年12月12日文章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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