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開始嘗試從學習的角度、超越「讀書」(正規教育),看人生的學習。前文略為掃描了人生各個階段的學習生活——廣義的學習。本來打算逐個人生階段探討一下。但是思考下來,也許有一些基本的線索,需要闡述一下。
第一 微觀:學習的個人化
亞運會。都是運動員,但是跑、跳、擲等,各有擅長。對我們從事教育的,不是一個啟發嗎?承接本欄以往的討論,科舉是單一的一條跑道,一類運動:熟讀聖賢書,寫成能讓龍顏大悅的文章;最後的獎項也只有一種——金榜題名。現代學校教育,「讀書」,大致上也是一條跑道;不過不明顯,學生似乎略有選擇的空間;比賽的還是同一種考試。假如考試是「跑」,擅長「跳」、「擲」的就只能成為失敗者。
颱風剛過去,令人想起樹。不必到熱帶雨林或者森林,只要到香港的山上看看,各式各樣的樹,品種數不勝數,各有自己的生長姿態。但畢竟都是樹。這與人工種植很不一樣,一片田地,種一種蔬菜、水果、花卉。也就是種瓜得瓜,雖然瓜也可以有大小,畢竟是瓜。同一塊地,種出來的瓜不會差異太大。
人,本來與樹差不多,雖然都是兩隻眼睛一個鼻子,但光是人面就人人各異,甚少相同;相似是極少的異數。體形更是一種個性,人人各異。體態,是經過生活習慣的塑造,更加會很不一樣,因此現在也有用科技通過鑑別體態而認人的。
這還是肢體。人腦,出生已經很不一樣,由於生活的經歷,更是變得非常複雜,也因而絕少相同。最近有一種興起的說法,neurodiversity。暫譯為腦多元。假如我們承認學習最終還是腦的功能,那就要承認人的腦是因人而異的。「腦多元「的涵義,是許多我們認為有問題的腦,其實只不過是多元的一種;而我們卻按照社會的準則,教育的規範,把許多不能適應的腦,不由分說,通通判為有病或者殘缺。事實上,即使是我們認為是「正常」的腦,也是因人而異的。
講了這許多,是想說明,假如我們從學習的角度看人,就必須承認,學習是因人而異的。因此,人類學習的走向,必然是逐漸離開工業生產流水線的模式,脫離劃一化的「讀書」模式,也就是離開眼前的正規學校模式。「教育」的下一步發展,不會是加強劃一性、可控性;而逐漸增加個人學習的成份。所以,教育發展的目標,不會是設想一個理想化的完美模式,而是讓個人一生有更大的學習空間。
香港的校本發展模式,自覺不自覺地走對了方向。AI的發展,更是加速了這種進程。疫情中香港學校出現的百花齊放,正好肯定了這種方向,已是不可逆。然而,假如個人各自學習的空間大了,是否還有一些共同的元素,需要一定的劃一呢?又例如嬰孩和青少年的學習,成人的干預如何定位?人類的知識如何傳承?假如學習也是因人而異,那麼大系統還需要起什麼作用?這些都是需要認真探討的。
第二 宏觀:學習的大環境
與上述的「個人化」相對的,是學習的大環境。上面說的是微觀看學習,宏觀看學習又如何?先要說明,大環境與大系統不是一回事。大系統是大環境的一部分,大環境遠遠超越大系統。
最近在加拿大重逢筆者小學五年級開始同班、大學又再同班的胡仲豪。他原來研究表面物理,開始在Winnipeg研究核反應堆的爐壁損傷;後來回港相繼在理工大學與城市大學從事研究。現在退休在多倫多,享受自由自在的理論研究。他介紹了自己的一個領會,發覺物理研究的發展,大都把注意力放在微觀粒子的運動與互動,但是很少注意在影響着這些運動與互動的量子環境,也就是「場」。筆者的物理知識,早已還給教授,似懂非懂之中,還是覺得這是物理哲學上的一個方向。也許是許多科學研究的共同方向——注意微觀,也要注意宏觀對微觀的影響。
應用到人類的學習,也很適合。舉個例子,就中國內地的教育來說,有着比較周詳而穩定的教育系統。筆者兩年前曾經在《華東師大學報》為文,認為中國的「教研」(教學研究)體系,作為一個全國性的教學系統,在世界上獨一無二。這又與教育部頒行的「課標」(課程標準,類香港的課程大綱),緊密相連。從系統來說,頗為完整。而政府教育部門,又不斷會頒行新的政策,以「素質教育」、「核心素養」、「立德樹人」為要旨,希望不斷改善學校教育。這是大系統。然而,就內地的學校教育來說,包圍着教育系統的,是古老文化流傳下來的「應試文化」、「功名話語」,即使有「雙減」政策,打擊校外過量補習之風,似乎還是難以改變社會文化的大環境。
另一個例子是職業技術教育,往往有主張模仿德國的「雙元制」,也就是在高中階段分為兩「流」──普通高中與職業高中。這一方面難以逆轉華人社會「唯有讀書高」的文化大環境,另一方面也許沒有認真研究德國(和瑞士)實行「雙元制」的社會經濟結構、就業文化,與報酬結構。沒有照顧大環境的背景,而純粹模仿大體系的制度,要成功就不太容易。
大環境,就是難以改變的社會文化嗎?那又不一定。一、嚴謹的科學研究,可以起一定的作用。雖然從事政策研究的都應該明白,科學研究能夠影響政府政策的,絕無僅有。已故的哈佛同事Carol Weiss,著名的Research Utilization理論,就是認為政府政策的制定,有其規律與因素,科學研究很少能夠扮演一個角色。但是,她又說,除非研究的成果可以滲透到社會上,所謂diffusion,才會產生影響。在教育而言,最明顯的例子就是幼兒教育,不同角度的學術研究,引起全社會的注意;人們對幼兒教育的重要性,也因而改觀。最終引起全球性的政策轉變:幼兒教育從可有可無,變為教育的重要環節。
二、從「讀書」轉為學習,我們需要的文化改變,並非隨意的空想或者是虛幻的理想,而是社會變化引起的、迫在眉睫的必然。不過牢固的「教育」體制和理念,難以立時產生戲劇性的變化。需要的是這座教育堡壘的圍牆,逐步崩落;而這種崩落,關鍵在於讓教育盡量、盡快與社會直接互動。
不要小看近年在香港的學校逐漸普遍的「體驗學習」,往往不是發生在校內的社會經歷,是與社會實際直接交往的學習。
第三、大環境會改變嗎?
按照這個原理,如何把學習盡量融入社會,從嬰孩開始,延伸到成人的工作生活、老年生活。不只是提供種種學習機會,而且讓學習成為人人自覺的生活常態。
三、擺在眼前的日常生活,已經不斷浸淫在與手機的互動之中。這裏面的學習,還欠缺廣泛的研究。在談論「讀書」或者學習的時候,我們往往對於手機的現實視而不見。這裏面的學習,正在與傳統的正規的「教育」爭奪我們的時間和精力。ChatGPT的出現,更加豐富了個人的學習空間。這,加上本欄不斷提醒的機構碎片化,工作個人化,也許有一天會令到我們所習慣的正規教育,崩堤!
原刊於《信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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