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接上文:〈張炳良:香港再出發 考驗民心與政策兌現〉(「香港之變」系列 2)
香港疫後復常,旅遊和盛事陸續回來,市面車水馬龍,唯運力和消費尚未及疫前,且面對全球經濟前景不穩,貿易受累,復甦勁力遜於預期。官商致力講好香港故事,但客觀環境不若從前。
當前香港詭局
回歸後國家看好香港、國際看好中國,內企外商、資金專才湧進落戶,鞏固其全球樞紐地位。可是近年本地及地緣政治急變,動搖過去支柱。海外懷疑論者指香港表面依舊,內涵在變,失去昔日之多元,國際化在褪色。反映西方主流輿論的《經濟學人》(The Economist,2023年5月13日)突出「中國見頂論」(Peak China),並總結在雙城競賽中香港已敗陣予新加坡。
論實力,香港經濟底子仍然豐厚,包括金融、服務業、專業人才及空運海運;城市管理、醫衛教育、交通治安等居國際前列,文化演藝蓬勃。放諸其他城市,必羨煞旁人。一片貶港聲中,世界銀行全球治理指標仍予香港很高評分,除了「發聲與問責」及「政治穩定」。
亂後轉治及興,政府卻憂慮「軟對抗」。部分港人政治情結未解,《港區國安法》下患得患失,移民潮再起,人才流失。當前詭局,實力與疑慮並見,帶出兩大問題:(1)「一國兩制」是否有變,國際上是否仍看好?(2)地緣政治逆轉,身處中西抗衡的香港,難以返回從前左右逢源兼收之境,是否注定萎縮?
中國還需要香港嗎?
由英治時期西方與華貿易的「中轉港口」,至冷戰時突破美國帶頭圍堵禁運中國的「缺口」;從改革開放後為內地引進外來投資、技術和管理知識的「窗口」/「門戶」,至其後提供內企融資上市、走進國際的「跳板」,香港一直連接中西,並成為內地社會主義與國際資本主義之間的戰略「中介」。
以往中央肯定香港之另類,內地借鑑香港經驗制式,透過香港了解國際慣例。內地人樂於訪港,因其多元與不一樣的社會氛圍、資訊發達;不少人來港看病就醫、升學執業、投資置業、經港出國。隨着內地經濟和科技躍進、改革創新,滬京深渝等城市的發展規模超越香港,而香港反似緩滯,在吃老本。
2019年發生「反中」「排內(地)」動亂後,被視為國安短板,變成「什麼都是問題」。批港言論要求把香港削位、「以深領港」,建制圈內有鼓吹以內地為師。香港過去對國家的意義在於提供方法與答案;今天內地城市參考境外經驗,多寧取新加坡模式。
中國還需要香港嗎?去年香港回歸祖國25周年,國家主席習近平發表「七一」重要講話,突出幾個要旨:必須長期堅持「一國兩制」;必須保持香港的獨特地位和優勢,加強國際聯繫;肯定香港對中國現代化和中華民族復興必將作出重大貢獻。中央仍重視香港發揮另制的獨特作用和國際聯繫;但香港要能內地城市所不能,超前而非內向,才有吸引力。
西方仍需要香港嗎?
國際上(尤其西方)仍需要香港嗎?因英治歷史緣故,香港長期聯繫西方及英語世界,國家期望回歸後延續此特色。冷戰時西方利用香港窺探中國大陸,之後進而作為開拓中國內地商機和市場的區域總部。
但近年陷入「錯估中國」之迷思,認為押錯注於中國改革,曾以為中國必走西方之路,卻鞏固了其黨國體制,而中國強起來,動搖美國主導的全球秩序。美中交惡下,西方愈抵制封鎖,我國加強反制,則外資外商受壓避險,必減少在華投資及依賴中國供應鏈,而內地企業進軍西方市場亦不斷受遏,均觸動香港中介經濟的死穴。
國際上「中國威脅」論蔓延,知華的學者專家紛紛變成疑中派。美國皮尤研究中心(Pew Research Center)去年中報告,在19個國家中, 按中位數有68%的人對中國態度負面,多數人也認為中國的影響力在上升(註1)。該中心今年4月調查更發現,38%美國受訪者視中國為「敵人」,比去年上升了13個百分點。
西方懼中疑中反中情緒高漲,並認定《港區國安法》下「一國兩制」走樣、香港自由收窄、高度自治不再。美英帶頭看淡香港,定性「風險」,一些跨國公司把區域總部由香港遷往也有國安法的新加坡。與非西方的經貿能否補足此失,不能盡想當然;開拓亞洲市場,新加坡早着先機,並正銳意取代香港的主要樞紐地位。香港仍活躍於國際金融貿易及文教交流,但樹欲靜而風不止。西方若放棄中國,必會「減持」香港,掏空其資金和人才。
須看中國未來
說到底,看國家的未來。美國拜登政府正對華實行鎖喉戰,欲置之於窮途;唯全球化下供應鏈和科技鏈扣連,中國乃非常龐大的市場和產地,若衰退必衝擊全球發展,終致眾輸,而美國因結構性的積弱也不能經濟上彼消此長。
西方跨國公司多年來與中國(含香港)建立了錯綜複雜的業務利益關係,脫鈎代價很大;但它們的確在再平衡風險與機會,轉移部分業務與生產至東盟國家和印度(註2)。
目前格局下,關鍵在於自強。近期內地投資及消費動力不振,地方債務高企,資金鏈不順,經濟陣痛非輕,急需重振對民企、平台經濟和房地產的信心,讓市場早日回歸良性循環。在此嘗試抓些長期脈絡。
(1)中國崛起之勢已成,1990至2019年實質GDP(本地生產總值)平均年增近10%,貢獻全球GDP增長逾四分之一,體積之大,外力遏制不了,國民儲蓄率高。中國的高端製造和創科能量,今非昔比,仍在向前。人口高峰期過後能否持續增長,有賴提升生產力素質,理順結構性矛盾、制度落差及政策反覆。
(2)中國的體制有其韌力,也存在缺陷。國家大,問題多,但人才和手段也多。中國仍是發展中國家,前總理溫家寶的「乘除論」至今適用(註3),發展過程順逆交替,過去屢破敗退預言,在問題和矛盾中前進,不會停止改革。
(3)中國要走因應本身條件、文化與傳統的現代化道路,不等於要排外。歷史上各國走向現代,路徑有同且異,德法俄跟英美不一,日韓印也別有特色。文化與制度可以借鏡但不易移植,現代化不等同全西化,世界文明乃熔爐,不囿於單一體系戲碼。
(4)中國不搞輸出制度,欲於既有國際秩序下發揮大國影響力,修正遊戲規則,促進多邊發展。但中國急速崛起挑戰美國霸權,時見民族主義亢奮。美國一霸獨大後,接受不了多極秩序,更視東方中國強國為對西方文明的威脅,這才是要害。
(5)中西特別是中美對立,文明體制經濟軍事利益交錯衝突,軟脫鈎、真冷戰之局已成。西方不倒、東方不敗長期膠着下,不求對決,競爭「共存」,才有出路,承認此現實方能恢復穩定秩序。
香港自處和定位
一個時代已經過去,香港須有憂患意識,慎思未來發展路徑。目前人力、土地和資金三大供給要素皆處瓶頸,急需穩住投資與人才,釋放動力,減少內耗,打破老套,增強內部解決問題之能量,不靠向國家伸手。大灣區發展,香港應敢於主動,視野要超越灣區,連上國際。
一個城市不能沒有靈魂和文化魅力。香港要堅持自由開放、五光十色、法治社會、賢能治理、專業精神、人文價值、公民參與。人心興順,才有社會自信。國家安全,終靠愛國之情而非怕國法之懼。國際化應擁抱全球觀,不唯美英是從,亦慎防極端之「去西化」、自我孤立,把原有優勢拱讓新加坡。過猶不及,壞了國家對特區之期許。
美國封殺中國之下,香港須保存靈活「缺口」。從積極想,推動「共存」格局,香港在另制另軌外交上(商貿專業、文化知識界、非政府組織)更應有所作為。與新加坡的親美友中不同,香港站穩國家利益,面向世界,傳統上跟西方友好,若善用「兩制」下獨特空間,仍可於變局中找到戰略位置、能新加坡所不能呢。
風物長宜放眼量,就看新一代港人的目光和勇氣!
註1:不單歐美日對中負面,連曾對中友善的韓國,今竟有八成人態度負面;見報告〝Negative Views of China Tied to Critical Views of Its Policies on Human Rights〞。
註2:按國際顧問公司麥肯錫調查,發現美國跨國企業視中國為三大投資優先地的佔比,已從2010年77%下跌至2022年45%。
註3:即把問題乘以中國(當時)13億人口,把成就除以13億人口。
原刊於《明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香港之變」系列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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