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接教育新生態

在傳統的學校裏面,分數與成績,就是學生的價值,也變為學生的自我價值。這種形態,只有把學生驅上了狹窄的獨木橋,而沒有為未來廣闊的天地做準備。

新的一年,也許正是迎接教育新生態的一年。首先要問:2021年的教育,可以做些什麼?大環境的劇變,又為我們帶來什麼新的需求?又如何保持或者發展2020年捕捉到了的一些教育契機?

現在不少學校都在推展「正向教育」,或者是類似的學生福祉(wellbeing)、成長心態(growth mindset)、等等。筆者認為,在這非常不幸的時刻,正向思維極為重要。事物的發生,往往不是我們可以控制的;但是,用什麼心態對待不幸的大環境,卻是我們可以自我調節的。

最近在一個校外課程的線上開幕禮上,筆者表達了這樣一個觀點:「舊的已經過去,也許一去不復返;用舊的思維去面對新的局面,只會覺得困難重重,處處碰壁;因為我們認為可行的,已經不存在。相反,新的局面,還剛剛開始,還在發展中,還有許多不確定因素;但也因為如此,到處都有可能找到新的契機,到處都有可能創出新的窗口。」

絕境轉業 自創生機

這是幾個月前的事了。最近又受了兩件事的啟發。第一件:曾經是天之驕子的航空人員,放下以前的經驗和地位,從事新的職業。不論是駕駛巴士、開小吃店、當藝員,我們看到的,不是一般的「能屈能伸」,而是迅速展開新的一頁。這些新的嘗試,未必樣樣成功,但是固守在過去習慣了的崗位與工作,是一種完全沒有把握的賭博。

社會進入新常態,紅極一時的航空業,看來不是三年五年可以恢復元氣,況且有了新的陸上交通、人們習慣了的溝通方式、經濟凋零導致的旅遊慘淡,航空事業擔當的功能,未必有復原的機會。這情形,幾乎有點像電影《一九四二》——戰爭一來,一切都面目全非。

但又看到,人的能力和希望,不會局限於過去受到的訓練。筆者三句不離本行,就拿航空人員來說,他們有紮實的「三語」能力,有豐富的世界各地的見識,還有人們佩服的應急能力,以及拆解各類人際矛盾的經驗。這些,對學生的成長,不都是非常有用的人才嗎?要是他們能夠進入學校,或者組成為學生服務的組織,肯定會成為教育的一支生力軍。

第二件:觀看了梁卓偉教授接受恒生大學傳媒學院的訪問。他也不同意筆者一直無法釋懷的「生涯規劃」概念。筆者不斷解釋的是:現在人們面對的是變幻莫測的職業前途,頻繁的轉工轉行已是常規,要年輕的學生一早就選定自己的職業路向,是不切實際也不負責任的做法。況且,年紀輕輕,見識與經歷有限,憑什麼就能決定趣向?他們也可以有一時的興趣與決心,但不能讓他們誤解,以為這就是社會將給予他們的。

梁卓偉的解釋,超越了筆者這種實用主義的思路。他認為,香港目前面臨的問題,也是日本和「四小龍」面對的問題,是社會停滯不前,這也是社會最大的危機。筆者認為,這說的太對了。梁卓偉舉新加坡為例,筆者非常同意。新加坡過去一兩輩人,在落後貧窮的情況下,不斷謀求上進,成功發展出一個經濟奇蹟。香港也有類似的情況,梁卓偉問訪問者,曾記否想過有過「制水」——一天供水4小時?的確,筆者身邊的同齡人,甚至稍為年輕五、六十歲的人,大都出身寒微。記得王賡武教授說過,1970年代的香港大學,有點像科舉,是讓年輕人作社會流動的往上階梯。

社會停滯 期待突破

現在不一樣了,金字塔形的社會正在逐漸崩潰,年輕人面對的現實,是不斷變化的社會階層,是個人身份不斷起落的世代。梁卓偉因此說,要年輕人作「生涯規劃」,只能按已知的舊思維,讓他們以為前面還是父輩走過的路。他的說法是:「現在的社會形態已經相當鞏固(意指「固化」),如果我們還要他們去規劃他們的生涯,還怎麼會有社會的輪替呢?」

在這種停滯不前的形態下,梁卓偉也呼應了「非物質世代」的說法。現代的年輕人,往往有「非物質性」的追求,他們渴望人生有更多的姿采。不過他比較正向,認為把這種精神擴展出去,才可以讓香港有突破性的發展,才可以延續香港的奇蹟故事。但是,這種願景,現在沒有人可以預見,但肯定是沒有人走過的路。也就是說,規劃的概念是與此背道而馳的。

不厭其詳地引述梁卓偉,是因為這正是香港要走出困局的起點。一、首先要承認香港是一個困局。二、這裏面是真正的「深層矛盾」,是社會走到了一個瓶頸,不是一般的政治分析可以描述得出來的。三、要打破這個困局,不是靠在舊格局裏努力,而是需要尋求突破現存的格局。四、這種突破,關鍵在香港的年輕人;未來將是他們創造的。

就像訪問中暗示的,香港這次跌得很重,很多方面也許要從頭開始,但未必看得到隧道的盡頭。但是刻骨銘心的重創,也許正是走出困局的起點,也可能是必須。不遇絕境,不會有決心。沒有從頭開始的準備,就永遠看不到曙光。這也是筆者受航空人員轉業打動的原因。

釋放學生 迫在眉睫

回到教育。我們可以做什麼?新的一年又可以做什麼?以下是筆者的一些設想。理念上,最重要是為學生準備多元多變的前景。在傳統的學校裏面,分數與成績,就是學生的價值,也變為學生的自我價值。這種形態,只有把學生驅上了狹窄的獨木橋,而沒有為未來廣闊的天地做準備。

許多學生成績並非優越的學校,已經在這方面邁出了一大步,讓學生從另類的經歷,看到自己的價值。如上周所述,校外的一些機構、組織、社團,也在為開闊學生經歷與體驗,作了許多貢獻。希望更多的學校和更多的團體,可以合作讓學生有更大的學習天地。其中平常學業成績比較好的學校,更是應該讓學生有另類的(成績以外的)自我價值,把學生從成績與分數裏面釋放出來,其重要性已經是迫在眉睫。

現在往往學校可以半天時間上課,另外的半天,如何為學生設計另類的見識?可否邀請非教育界的朋友,介紹一下他們眼中的社會變化?可否邀請因疫情而轉業的朋友或者校友,介紹一下他們的看法?

家長也可以承擔一些貢獻。過去有機構,每年有一天邀請員工的子女,參觀父母的公司。因為疫情,可否起碼向子女介紹一下自己的工作,或者談談自己的過去,又或者介紹一下自己的家鄉、祖輩的故事?

總的來說,盡量把社會拉進學生的學習圈子,即使是不出門,也可以虛擬地了解社會的實況。教師和校長,也完全值得留意周圍的朋友、親戚、校友、看看他們的工作是怎樣一種狀態?近年起了一些什麼變化?疫情又帶來了什麼變化?

當然也需要其他方面的配合。有些研究機構,還在調查市場上的人力需求,看成是學校教育的指標;這種思路,與現實完全相悖。教育局的「生涯規劃」,實在是不合時宜,但是估計一時改不了,可否加進類似「立志」之類的另類目標,讓學校可以鬆綁?如上周所說,大學可否也認真想一想,改變一下收生標準?我們不對政府有更多的期望,但是若能把大學收生人數放寬,就已經是一種功德。

總之,要盡量讓學生開闊眼界。疫情也不像會在幾個月內就馬上減退。有設定的課程需要完成,也不是向學生宣傳不要成績。但是,在這當兒,更大的「工程」是趁這個機會,把學生從純學術的價值觀中釋放出來。2021年,即使是開始很小的一步,也是大收穫。

原刊於《信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程介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