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藏的聖地

神聖其實潛藏於任何時間與地方,就看心靈的狀態。

在香港難以找到一片安靜的藏身之所。所謂避難所(sanctuary),亦只能透過《聖經》有所想像。因而談到孤單與孤獨之別,說有伴便不會孤單,但即使有眾人在四周,亦難免會孤獨。孤獨聽來並不淒涼,反倒嚮往孤獨作為一個藏身,回到自我的狀況。「孤獨」甚至帶着神聖。

聖誕前飛到侯斯頓,到訪繼母的墓地。今年6月無法出席她的喪禮,來到墓地憑弔,別有一番感覺。侯斯頓的這片墓地很大,沒有企立的墓碑,全都是臥地的小塊碑石,上面插着花。遠望花海十分寧靜,其間有三數張石椅,椅邊也刻上了名字,供來掃墓的人坐着,在墓前思念一番。不遠處有一個白人少女,坐在新墓前,動也不動;下葬的顯然曾是她十分重視的人。她坐立了不久,索性倒臥着跟墓打個平行,在眷戀懷念;愛裏沒有懼怕。

妹妹和妹夫在繼母墓處隔鄰,也買了一塊墓地,並在其上先立了碑,上書他倆的名字和出生年日,只欠卒期,容後補上。那情景令人惆悵。晚上家人飯敍,眾兄弟姐妹難得相聚一起,兄長站起來領禱,說大家年事已長,將會排着隊往同一個地方,只是不知道先後的次序。這說法太真實也太現實了,只是預料但難以猜想,排隊之事交由上帝。

神聖是現實背後有所嚮往

現實不是神聖,神聖是現實背後有所嚮往。翌日到市中心曼尼爾現代藝術館參觀,旁邊即為馬克.羅斯科作品而設的羅斯科教堂(Rothko Chapel)。或許應該倒過來說,六十年代曼尼爾夫婦很想在侯斯頓建立一個神聖之所,以藝術和建築聯擊不同傳統甚至宗教信仰者,為城市建設一片心靈的綠洲。這個意念據說來自威尼斯的馬蒂斯教堂;顯然羅斯科作品的深遂與深刻,能夠帶領觀者進入默想和寧靜之境。曼尼爾夫婦因而不作他想,誠邀羅斯科為教堂造藝。

羅斯科為教堂創作了14幅深黑色、暗藏了其他色框的巨型畫板,掛設於教堂的四面牆壁,每天吸引了來自不同背景的訪客。我們一走進這個「避難所」,腳步和呼吸都即時放緩,心靈像在接受洗滌,在羅斯科經營的情感深度前緘默無言,且即時進入了默想的狀態,一如建立者的意旨。羅斯科教堂是一個神聖的空間,在全美第四大繁忙的城市裏,召喚孤獨;以安靜中斷煩囂,讓靜止慢慢地移動,匯集成力量。教堂神聖之美,只由個人的經驗來定義,又意味着生命的成長,在冥想中帶領日後的行動。我在羅斯科的作品面前,疑惑於日後他痛苦的死亡。

羅斯科為教堂創作了14幅深黑色、暗藏了其他色框的巨型畫板。(Wikimedia Commons)
羅斯科為教堂創作了14幅深黑色、暗藏了其他色框的巨型畫板。(Wikimedia Commons)

神聖其實潛藏於任何時間與地方,就看心靈的狀態。從侯斯頓往加爾維斯頓(Galveston),沿路哼着小時候流行於香港、格蘭金寶的歌曲,歌名就叫《加爾維斯頓》。這個海岸的小鎮與眾美洲的市鎮不同,彩色的建築物在陽光下閃耀着,帶領擦身而過的遊入進入海域。郵輪的旅程在墨西哥灣開展,海面翻着白浪,海洋顯然也是個神聖的地方,是真正的流動的大教堂。或許每個人的一生,都要有看海的日子。

原刊於《信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文潔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