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嶺南大學於2018年4月23日舉辦了一場由白先勇教授主講、榮譽教授劉紹銘博士作對談嘉賓的公開講座,白教授從小說的角度分享了他對《紅樓夢》的見解。白教授當天的演講內容整理如下:
我從小就看《紅樓夢》,對於夏志清先生(已故旅美學人)對《紅樓夢》的見解有些不太贊同,但此書無庸置疑是中國最偉大的小說。
天下第一書繼承大傳統 推出新高峰
兩年前,我在台灣國立大學教授《紅樓夢》的專題,因此也重新細讀了一遍。我要稱這本書為「天下第一書」,一方面是因為你只要隨便翻開一頁就很有追看性,更重要的是此書可以做到「雅俗共賞」。一本書寫得很深入是可以的,寫得通俗更容易。但寫成「雅俗共賞」是非常困難的,正如我們所說的「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紅樓夢》按照這標準來看,就是如此偉大、如此了不得。縱觀中外,沒有一本書像《紅樓夢》一樣受各行各業的人關注。
我自己修讀文學,也寫小說,自然而然就會從小說的角度作切入點來欣賞《紅樓夢》。書中敘述許多瑣碎的事情,各個人物均有稜有角、清清楚楚的,但結構卻非常完整。我最感興趣的是「角色是怎麼出場」、「甚麼時候介紹他」、「為什麼這個時候講這句話」。當我了解以後,我就覺得曹雪芹真了不起。
曹雪芹遵循中國文學的傳統,將詩詞、歌賦、戲劇融入作品當中,並且能夠樣樣推陳出新。在他的手裏,既繼承了大傳統,又能推出一個新的高峰。
神話、寓言、象徵結構
作品一開頭有一個神話,而神話、寓言、象徵就是整部小說的大架構中最上層的結構。開章是「女媧煉石補天」的神話,而且是女的神,這就跟整本書後來與女性相關的主題非常密切。女媧補了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石頭,用了三萬六千五百塊石頭,只剩一塊沒用上,那一塊石頭就放在「青埂峰下」。象徵在《紅樓夢》裏是非常要緊的,整本書處處布滿密碼。「青埂」就是情根的諧音,將一塊靈石放在情根之下,即靈石帶着情根投到世上,轉世的人正是賈寶玉。
在《牡丹亭》裏有一句:「情根一點是無生債」,即是情一生根,那就是還不完的債。這塊靈石下凡來到塵世,我看它是有一個更大的使命──補情天,但「情天難補」啊!《紅樓夢》裏的曲子開頭說「開闢鴻蒙,誰為情種?」情種是一個關鍵詞,賈寶玉正是這個情種,降到塵世來補情天。《紅樓夢》的第五回裏說到賈寶玉遊太虛幻境,到了宮殿時看見「孽海情天」四個字。從佛家的觀點來看《紅樓夢》的宇宙觀的話,我們就在「孽海情天」中。小說後來又說「厚地高天,堪嘆古今情不盡;癡男怨女,可憐風月債難酬」。賈寶玉來是為了補世人所受的情傷,所以他就是那個情種。
另一個神話是「絳珠仙草」,來世還淚的就是林黛玉的前身。賈寶玉的前身(靈石)化作神瑛侍者,天天用靈河水灌溉長在靈河旁的一株「絳珠仙草」,直至化成女身。仙草為了報答神瑛侍者的灌溉之恩,於是降世以淚還情債。這是個非常romantic(浪漫)的神話。試想想,世界上流淚流得最多的還不是因為愛情。林黛玉喜歡哭正是因為要來還債,直到淚盡人亡。
賈寶玉出家時穿着「大紅猩猩氈的篷」、光頭、赤足,向父親賈政合什四拜,臉上似悲似喜,被僧侶一夾就走了,最後只落得一片白茫茫大地。出家為什麼要穿紅色的斗篷?一般穿褐色或黑色的袈裟才對,斗篷是很重的,而且還是紅色。「紅」是賈寶玉很重要的象徵之一,這是象徵着「情」。賈寶玉是赤霞宮的神瑛侍者,「赤」等於紅,愛上的「絳珠仙草」也是紅的。寶玉和黛玉那段生死纏綿的愛情就在紅色的光環之下形成。我覺得賈寶玉是情僧,背負了世上一切的情傷而離開的。一如王國維評價李後主亡國後所寫的辭是:「儼然有釋迦、基督擔負世人罪惡之意。」我也認為是「一己之痛,道出世人之悲」。賈寶玉穿的紅斗篷就像「情」的十字架,背負着這個東西出家的。
儒、釋、道的一種對話與和解
《紅樓夢》從底蘊來看,把中國的三種哲學儒、釋、道以戲劇性形式、文學形式表現出來。我們年輕時大概都由儒家主導,求取功名、修身治國平天下,比較入世;到了中年時可能會受一點打擊,丟了官職、輸了股票、情感挫折,這時道家思想就來了,有了「能進能退」、「退一步海闊天空」的胸襟;到了晚年看所有都是鏡花水月,佛家思想就來了。王維、蘇東坡、湯顯祖、曹雪芹也是這樣子,經歷了這個、經歷了那個。《紅樓夢》可能寫的就是這三種人生態度之間入世和出世的衝突、辯證、和解。例如賈政很討厭賈寶玉這個兒子,看他不爽,是因為他們倆的人生觀太不一樣。賈寶玉嬰孩時要行民間習俗的「抓禮」,可他一抓就是胭脂水粉,父親賈政認為寶玉長大後肯定是個好色之徒。從這件事來看,賈政代表着儒家的入世思想,寶玉則代表着佛道「鏡花水月」、「浮生如夢」的出世思想,二人的衝突也等於儒家和佛道之間的衝突。但到了寶玉出家時,賈政在雪地上氣喘喘地追了上去,寶玉始終無影無蹤。賈政回到船上時才恍然大悟:寶玉是下凡歷劫,哄了老祖母19年。這時,儒和佛道之間有了一種對話和相當程度的和解。
另外,薛寶釵和賈寶玉之間也有類似情況。薛寶釵吃的是冷香丸,住在雪洞般的蘅蕪苑。這女孩是冷的,而且非冷不可。並非說她沒有情感,她寫詩也是很帶情感的,但她經常要吃冷香丸,把自己cool down(冷靜下來),這就是儒家所說的「克己復禮」。儒家講求理性,並且要求中規中矩,感情要規範。薛寶釵是儒家裏面最理想的媳婦,賈寶玉和薛寶釵二人是格格不入的,兩人後來辯論「赤子」時也反映着儒家和佛道之間的矛盾。曹雪芹透過儒、釋、道三種哲學引導故事發展。故事的神話架構很高,哲學底蘊很深。
寫實功夫到家 顯赫家世為材
小說好看的另一個原因是曹雪芹的寫實功夫非常厲害,人物的塑造、對話、形容等等。《紅樓夢》可以說是把18世紀乾隆盛世時的林林總總,鉅細無遺地通通寫得栩栩如生。例如描寫大官員吃的、穿的、用的、住的都是精雕細琢,像北宋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那樣,有拓印下來的效果。《紅樓夢》就是一幅最精細的工筆畫似的神品,也是一本當時的貴族文化的百科全書。
《紅樓夢》至少是一本自傳性的小說,曹雪芹的父親、祖父、曾祖父都是江寧織造官員,當了60年。曾祖父曹璽的妻子孫氏是康熙皇帝的奶媽,孫氏對康熙很好,也使康熙非常喜歡她。祖父曹寅是康熙的「奶哥」,陪着康熙讀書,也是御前侍衛。康熙派曹寅到江寧織造,不僅為皇室張羅衣服,更甚的是做康熙的耳目。曹寅給康熙的奏摺全是在打小報告,告訴康熙這個官怎麼樣、那個官怎麼樣。曹家與康熙那麼親,又做康熙的耳目,哪有人敢得罪曹家?所以當時曹家在南京是聲勢顯赫。
歷史記載康熙六度南巡,四度住在江寧織造府。據說康熙去一次江寧織造府就花掉(曹家)好幾萬両銀子,但康熙卻說會給曹家補起來。到了雍正繼位後,南巡的費用就不給曹家補起來了,反而調查曹家虧空公款300多両銀子,藉此將曹家抄家。實際上也不是因為貪污而抄家,是以貪污之名掩蓋其他的政治原因。因為在皇室鬥爭時,曹家站錯了邊。曹雪芹十三、四歲時享受過榮華富貴的生活,後來窮得吃粥,《紅樓夢》就在這時寫成的。我覺得《紅樓夢》好看的地方就是曹雪芹寫小說裏的人物吃甚麼和穿甚麼寫得興致勃勃。有人說曹雪芹諷刺和批判封建,我覺得不是,而是曹雪芹在回憶自己的好日子。
曹雪芹的寫實功夫厲害之處還有的是神話架構與寫實結構之間完全不衝突。賈寶玉上天又下凡,來來去去的,我們也不覺得奇怪,好像真有其事。寶玉遊太虛幻境時我們跟着他遊,回來時又跟着他跑回來。曹雪芹就有這種本事使神話和寫實結構融合起來,這是很難做到的。由於有神話和寓言,小說產生一種普遍性,寫實方面就是寫賈家(可能也是寫曹家),但曹雪芹在這兩方面都寫得非常出色,因此小說的架構也很嚴密。我們稱讚神話小說的《西遊記》寫得好,寫實的也有《金瓶梅》,但是兩本書都不比《紅樓夢》精采,因為前兩者都是單從一個架構來書寫,《紅樓夢》是具備了兩種很相對的架構,並且做到融合的效果。
另外,寫實也就牽涉到人物的塑造(characterization)。小說裏大大小小的人物,對話就產生非常重要的作用。甚麼人講甚麼話、甚麼場所說甚麼話,曹雪芹處理得非常適當,不論扁平人物或圓形人物,所有人的對話全是合時間、合身分、合環境。再小的人物,只要一開口說話,那人就活了。可見曹雪芹對當時的口語運用很熟悉,把人物描寫得栩栩如生。你看小說裏的人物,每個人都非常有個性,合上書隨便說句話,就能分辨得到是哪個人物所說的。
曹雪芹將中國的所有文類:詩辭、歌賦、戲劇,通通融合一起使用。小說基本上是白話文,可是也有四字文言句字。譬如介紹王熙鳳出場時,形容她「身量苗條,體格風騷」。我們用白話文很難形容「體格風騷」,可是四字成語就得了。小說裏文言文與白話文一起使用也是不容易的,但曹雪芹能在適當的位置使用文言代替。另外,小說裏的每一齣戲都是戲中有戲。戲的引用是用來點題的,但也不是隨便地點一齣戲。當你了解的戲的內容,你才明白這是戲中有戲。這等於是戲劇架構。曹雪芹的祖父寫傳奇,家裏也有戲班子,而女婿家裏是天天演戲的,所以曹雪芹從小對戲劇熟悉得很。整部小說也就是戲曲結構,等於幾百段折子戲拼起來,完成一齣大戲。小說將幾種架構融合起來,所以我說《紅樓夢》是「天下第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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