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經寓言,恆河沙數,或取材生活,或鉤沉舊籍,董理成篇。用來宣言說教,自當水到渠成。若追源溯始,鉤沉故事來源,縱使身懷絕技,也得別有本領,諸如語言天份及組織能力,才能撥開雲霧。這方面錢鍾書可謂得天獨厚。翻開他的《七綴集》,當中〈一節歷史掌故、一個宗教寓言、一篇小說〉(以下簡稱〈小說〉)介紹的《佛說舅甥經》淵源與評鑑,就讓人豁然開朗。
中西文獻互相照明
〈舅甥經〉,又稱〈佛說舅甥經〉,內容大意謂從前有一為官舅父,因貪國庫財寶,與外甥串謀盜取之,被國王識破。東窗事發之際,外甥唯有砍下舅父頭顱自保,逃之夭夭。國王誓要人贓並獲,決定將無頭屍首置於市路口,繼而刻意洩漏燒屍風聲,還以公主作餌,引蛇出洞。結果被外甥逐一智破,既取回遺骸,復令公主珠胎暗結。國王將計就計,再以王孫為餌,外甥智取親兒,遠走他國。其智甚得他國君主賞識,欲將女兒許配,為他所拒,謂早有意中人。國王愛惜其才,欲替他完成心願,最終娶得美人歸。
〈舅甥經〉原文,來自印度經典還是別有所依,不得而知。錢鍾書的本領之一,就是讀書過目不忘。他發現公元前五世紀歷史學家希羅多德《歷史》(錢君索性譯為《史記》,與司馬遷齊光,就非常巧妙)一書,其中一個故事與〈舅甥經〉幾乎完全相同,故事將宗教寓言變為歷史掌故。此外,他又發現十六世紀意大利邦戴羅(Matteo Bandello)的名著《短篇小說集》(Le Novelle)的一個故事與〈佛說舅甥經〉幾近相同,原來的歷史掌故變成情節緊湊的小說,內容更豐富,敘事技巧更完善。錢君復以白話文從意大利文翻譯過來,只刪掉故事的「鋪比典故和穿插議論」。他將三篇故事比對,得出一個結論:「一樁歷史掌故可以是一個宗教寓言或比喻,更不用說可以是一篇小說。」
錢的發現,讓讀者知道,至少從公元前五世紀希羅多德的希臘,輾轉到了公元三世紀的中國,再到十六世紀的意大利。故事經歷2100多年,舊瓶還是舊酒,湯藥幾近不換,內容幾乎沒變,只是角色名稱,情節略作改變增刪,巧合還是傳承,經過實在耐人尋味:「佛經和古希臘史曾結下這段文字因緣,很耐玩索,也許有人指出或考訂過」。錢氏的比較對照,恰好展現了中西文化交流的一個側面,這種中西文獻互相照明的手法在他的作品屢見不鮮,幾乎成為他作品的標誌。
錢氏譯文簡潔優美
錢鍾書語言能力之強,看過他作品的朋友,應該印象深刻。他不論說話行文,英德法意等語,行文信手拈來,似全無障礙,夏志清,水晶、劉紹銘、湯晏、汪榮祖等人,留下不少錢公野史軼事,可作佐證。文中跟〈舅甥經〉相關的共三個故事,除了第一個為竺法護譯文外,其餘兩個,均由錢氏翻譯。這裏先摘錄三段情節相同的譯文,簡作比對,以見他的文字之美。第一段先引西晉竺法護的譯文:
外甥教舅:「舅年尊,體羸力少,若為守者所得,不能自脫。更從地窟,却行而入。如令見得,我力強盛,當濟免舅。」舅適入窟,為守者所執,執者喚呼,諸守人捉。甥不制,畏明日識,輒截舅頭,出窟持歸。
錢君不單全錄法師譯文,還指出譯文裏有若干魏晉時代用字,諸如「連昔」,「蛇維」、「嗚噈」、「見哀」,與今人用法迥異,如「蛇維」,今天寫作「荼毘」,也就是火化。若非他點出,讀者尚需費一番爬梳功夫始能釋然。他深厚的文字學根柢,就在字裏行間展現出來。
希羅多德所記的掌故,雖有增飾,主線絲毫未改,且看錢鍾書的文言譯文:
二賊又來,一先蛇行,至於篋處,頓陷機中,無復脫理。急呼厥昆,示己處困,而謂之曰:「趣斷我首,免人辨認,殃及汝身。」弟解其意,依言而行,還石原處,攜頭回家。
譯文簡潔有力,與竺法護相較,亳不遜色。至於邦戴羅的小說,踵事增華者多,內容更添繁富,錢君譯文如下:
一天夜裏,他們照常挪動石塊,放膽進庫。哥哥一腳踏着機關,立即寸步難行,兩條腿夾合一起,再也分不開。他掙扎愈使勁,機器捆扎愈收緊。弟弟忙來解救,用盡手段,也無濟於事,那捆住不放的鎖鏈愈解愈緊。這人給機器扣住,自知沒有生路,兄弟倆一齊叫苦,遭上了橫禍,呼天怨命。哥哥就囑咐道:兄分啊!我誤落機關,沒有配合的鑰匙,誰都打不開這具鎖。明天準有人進庫,假如國王親自來到,看見我在這裏,咱們的勾當就戳破了。我得先受盡刑罰,被逼招供出犯案的同伙來,到頭還難逃一死。………好兄弟,空話少說,白費唇舌,耽誤了大事。你狠狠心,把我的頭連脖子斫下來,剝光我的衣服,人家就認不出是我了。………那時天將分曉,弟弟背起裝滿金子的口袋,一邊哭,一邊拔刀割斷哥哥的腦袋,包在屍身上脫下衣服裏,含悲忍痛,和金子口袋一起帶出牆外,把石塊好好放還原處。
這段譯文,內容詳細,筆者只選取與之前兩段相關部份,故上文間有省略。譯文讀來全無翻譯味,文言功力絕不亞於竺法護。邦戴羅的轉寫,十足小說,錢君指出邦氏小說,開首大多附有一段類似「楔子」或「入話」,故事結構更完整。錢君譯筆,引人入勝處尤多,邦氏小說最後一句,錢鍾書翻成:「那個殘殺同胞,盜竊財產的賤種就也搖身變為貴族和上等人了」,說書人的語氣,更形活現。他要讓讀者知道那是原文漢譯,除了文後下註外,還在機關處錄下原文比對,如「把黑的說成白的來哄我」(a me mostril il bianco per il nero),譯文加上原文,為「炫博」手法之一,即炫耀博學,既引人入勝,又能沾沾自喜。此語稍有負面意思。然而,對幾乎是同一文本(不論是英文還是拉丁語系)作文言白話翻譯,如非武林高手,恐怕無法做到。
至於三種文本的故事結構,錢認為〈舅甥經〉最差勁,若干情節需要辯解,情理也說不通,他說:「〈舅甥經〉裏的賊是第一個、也是唯一的冒險採花者,似乎公主靜靜地、乖乖地由他擺佈,到她伸手抓來人、放聲叫『守者』時,早已讓他得盡便宜。要不然,她哪裏會『懷妊十月生男』,而且孩子貨真價實是他下的種呢?這裏的敘事很有破綻。」作為小說,他覺得劇中角色人物愈多,所需的敘事時間就愈長;故事結構愈錯綜複雜,愈不易分明,漏動也就愈大。他稱許邦戴羅,因他充實了故事內容,增添若干人物對話,並補加不少細節,這從上引文已能窺見。錢君的洞見與分析,遍於字越行間,有時甚至幽古人一默:
佛經故事的本領最差,拉扯得最囉嗦,最使人讀來厭倦乏味。有不少古代和近代的作品,讀者對它們只能起厭倦的感覺,不敢作厭倦的表示。但是,我相信《生經》之類夠不上特殊待遇,我們還不必就把厭倦當作最高的審美享受和藝術效果。
他的鑑賞標準,主要從文學敘事手法作考量而非宗教故事背後的隱喻。筆者覺得,小說敘事的發展,隨着時代進步和社會需求,情節愈加複雜乃自然的發展。宗教寓言,在於說教,其餘枝節,大可從略,敘事手法未臻境界,可以理解。錢君將佛經寓言與小說家邦戴羅並列比對,佛經故事技巧不足之處,實在難免。此乃宗教目的與文學藝術之差異。
季羨林的求索精神
〈舅甥經〉的開展,源於舅父一時貪念。舅父是誰?經謂:「舅者,調達是也。」調達者,就是人所共知的提婆達多(Devadatta,意為天授),「調達」一詞為舊譯。看來故事目的之一,在在要證明提婆達多乃罪魁禍首。提婆達多作為釋迦牟尼的堂弟,早於佛在世時,已惡名昭彰。他三番四次加害佛祖,朋黨結怨,破壞僧團,凌辱耶輸陀羅,又離間阿闍世王父子關係,可謂惡貫滿盈,在唐義淨譯《根本說一切有部毗奈耶破僧事》的敘述尤為詳盡。然而,已故梵文學者季羨林對佛典刻意醜化提婆達多不以為然,八十年代他寫下〈佛教開創時期的一場被歪曲被遺忘了的「路線鬥爭」〉,為調達翻案,想為他討回一點公道,並嘗試推論提婆達多派在印度續有發展。文題雖然充滿思想傾向,然而內容不落俗套,無損文章價值,也給讀者一點啟示。
季羨林在文中先引述國外多部重要佛教史對提婆達多的評價,包括Charles Elliot,Hermann Oldenberg、Étienne Lamotte及A.K.Warder等,結論當然是一面倒負面。蓋因佛在世時,提婆達多臭名遠播,為人詬病。然而,十惡不赦,總有一善,憑他上窮碧落下黃泉的求索精神,終獲一點發現。
在漢文《四分律》卷四,《彌沙塞部和醯五分律》卷三、《十誦律》卷三十六、《鼻耶》(鼻奈耶)卷五,季老找到了佛陀與舍利弗及阿難的對話,以證釋迦曾僧團讚譽早年的提婆達多,如《彌沙塞部和醯五分律》卷三:
舍利弗言:「我昔已曾讚嘆調達,今日云何復得毀訾?」佛言:「汝昔讚嘆,為事實不?」答言:「是實。」
季老的佛教因緣,讓他及時看到並比對新疆出土梵文及巴利文有關「破僧事」(Samghabhedavastu),發現梵文本有這一句:「大德!從前我曾讚嘆過提婆達多的品質,說,提婆達多是善良的、英俊的、有德的,現在人們將會譏笑我前後矛盾」,漢譯本全附闕如,據此他認為提婆達多於僧伽中曾有極高聲望,受佛陀及舍利弗欣賞,且有自己徒眾。五世紀法顯及義淨所記,印度仍有提婆達多派僧人,季老認為他們的存在是一股「潛流」,一股潛在的流派,推斷該派一直在印度發展,一同經歷佛教由原始到部派,大乘到密乘佛教的盛衰。他從梵文,巴利文及漢文佛經的比對,通過種種對提婆達多的記載,發現部份佛教經文並不真實,也有捏造的成份。當然,他深明這純是一種推論,還未有確切文獻以茲佐證。
筆者覺得,不論佛經寓言還是哲學義理,要考鏡索源,還其本來面目,實在複雜。要解決這類問題,光靠漢文大藏經絕不能解決。論者必須具備多種佛經語言能力,並時刻留意新出土文獻,加以比對,才有機會還原歷史。當然,要掌握並嫻熟運用梵文、巴利文、藏文及漢文,一點不容易。如歐洲幾位藏傳佛教學者,諸如 David Germano,Sam van Schaik、Robert Mayer夫婦及Orna Almogi等寧瑪派專家,提出寧瑪派(rNying-ma-pa)重要文獻《寧瑪十萬續》(rNying-ma -rgyud-’bum)內,不少儀軌因沒有可靠的印度源頭,結果未編入《西藏大藏經》。他們還比對敦煌藏文文獻,考釋出《寧瑪十萬續》部份儀軌內容取自西藏的苯教(Bon-po)儀軌及教法。由此可知,要索源文獻,尋其原委,一點不易,此屬一例。
錢鍾書〈小說〉所記的「見哀」,「蛇維」等詞,要弄清其義已不容易。錢鍾書與季羨林的語文學訓練各有所長,鉤沉所穫各異。通過他們撥開雲霧見青天,讀者才知部份佛經故事原型(archetype),甚或經中諸說,並非原來旨趣。二人所記的提婆達多,又是一例。
錢夫人楊絳在〈錢鍾書對《錢鍾書集》的態度〉說:「《七綴集》文字比較明白易曉,也同樣不是普及性讀物。」說文句,〈一節歷史掌故、一個宗教寓言、一篇小說〉絕不艱深;說內容,說深度,倒需花點時間仔細玩味。錢氏博通中西,《管錐》《談藝》不必說,單就本文談及的〈小說〉一篇,就進一步證明中西文化交流的足跡,遍布各類文獻紀錄,文中除了比對,也給予適當的評價。他的機智,幽默與才華,盡在字裏行間,這是錢作讓人津津樂讀的地方。
本文所據資料如下:
1.《錢鍾書集.七綴集.一節歷史掌故、一個宗教寓言、一篇小說》,北京:三聯書店,2001,頁189-210。
2. 〈佛教開創時期的一場被歪曲被遺忘了的「路線鬥爭」〉,《季羨林文集》第七卷:佛教。江西教育出版社,1998,頁278-313。
原刊於佛門網,獲作者授權發表。
!doctyp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