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翻新後的香港藝術館迎來了展覽「不是時裝店!」,館方從「中國文物」、「中國書畫」、「外銷藝術」、「現代及香港藝術」這四個館藏中,挑選了70多件與衣飾鞋履有關的歷史珍品與藝術作品。
展覽作品既有傳統的點翠髮飾、纏足弓鞋,又有現當代香港藝術家的作品,包括文鳳儀《霞絲:千水、千目、千山、千華》,此作以藝術家母親穿過的旗袍作原型,並用金屬絲編織成雕塑;謝淑婷以陶漿封存日常衣物的《衫》;王天德的煙熏水墨畫《中國服裝》;石家豪結合周潤發形象與兒時紙偶遊戲而繪的工筆畫《周潤發試身室》等等等等。
旗袍:見證中西新舊文化交融
從探討傳統中國舊物,到60、70年代的日常衣着,至於當代流行文化,「不是時裝店!」提醒我們:衣,不單是蔽體之物,更是文化外層的一塊皮膚。隨着時代與文化的潮流在變,衣物的概念也在流動。在此,我想起了一個見證了香港中西新舊文化交融之物──旗袍。
旗袍的原型可追溯至清代滿族的長袍,其後經多次改造及創新,歷數百年而不衰。至上世紀60年代中期,旗袍被視為「四舊」於內地沒落,卻在香港找到一片天空。上世紀30年代末,從內地南來的人口裏,包括了上海的裁縫師傅,他們帶着傳統技藝來到香港重操故業,而旗袍亦成為了不同階層女性的日常服。
在電影《花樣年華》裏,張曼玉穿起了旗袍後的婀娜多姿,除了是電影語言,更要歸功於旗袍於50年代後受到西方時裝潮流影響下的改良剪裁。當時的旗袍,無論腰身,還是下襬,都比傳統的剪裁窄身,腰線也比過往的高,而且沒有腰褶,整體的剪裁就是要突顯女性體態的曲線美。
然而,西化後的旗袍又有其對於傳統的執着,例如對不同部件的分類:領有圓領、方領、鳳仙領;襟有大圓襟、 小圓襟、方襟、斜襟、琵琶襟、雙圓襟、直襟;袖有十字袖、長袖、荷葉袖、喇叭袖。又例如,開叉高度的標準是當一個人站立、雙手垂下時,開叉位置不可高過最長的手指,以免失卻了旗袍的傳統優雅。
當「中」與「西」置入旗袍的概念之中,彷彿不再簡單地代表兩種不同的文化,更是指涉「舊」與「新」。舊,未必過時,可是傳統;新,未必脫軌,可是進步。在此中西新舊交錯之間,一名旗袍裁縫可以如何拿捏當中的標準呢?為此,我決定請教一位以揉合中西工藝與時尚而著名的華服設計師──林春菊(Janko)。
林春菊:心懷文化精神創作
「每一個年代都有演變,」Janko一身簡樸衣着,氣定神閒地說道:「每一個年代都有自己的標準、規範、禮制去固定不同時代的人的衣着,例如1929年,國民政府公布了最後一份《服制》,但之後再沒有服制了。」Janko提到的《服制》,是民國政府對男女正式禮服的樣式、顏色、用料作出具體規定的法令,《服制》的時代過了,也代表了衣着正統的詮釋權回到大眾手中。
Janko接着說:「現在內地年輕一代很喜歡穿漢服,但那是沒有規範的。」不過,她認為即使是她本人,也在不同階段對「傳統」有着不同理解。她舉例說,100年前的製衣手法,到現在80多歲的師傅仍在用,那是傳統,還是持續流行呢?
的確,傳統不一定是舊,因為活的傳統,才可以繼續傳承下去。而所謂「中與西」,可以是傳統與改革,不一定是舊與新的對立。那麼,回到基本步,對於一位嘗試在華服上中西合璧的設計師來說,有沒有所謂必要的中華元素呢?
在一系列西化華服的嘗試中,Janko其中一個代表作是她的「牛仔布華服」系列,她曾經在訪問中提到這個系列的創作初衷,是因為她理解到「民初解放後中國服飾文化受到西方文化影響,漸漸失去中式服裝的味道,變成全西式。我時常想像如當時的華服並未完全西化的話,會以什麼感覺和風格呈現出來呢?這就是我靈感的源頭」。
然而,我們不禁會問:難道中式用上西料就可以稱作「中西合璧」?究竟,西化至什麼程度才不足以動搖華服的基本呢?接受西方時裝設計訓練,又曾經跟隨業界老師傅學習傳統旗袍工藝的Janko,她的答案是:文化精神。
「如果單單在服裝上,設計可以千變萬化,但也有些概念是不能妥協的。」Janko如是說:「例如,旗袍不能沒有領。開錯襟也不應稱為華服,像是日本的和服也不會左右錯襟的。另外T形的結構也是要保留的。基本上,所有華服都是T形結構,前後幅是一幅布,代表了中國人闊袍大袖,也代表一種含蓄的文化。」
談起了衣着與中華文化的連結,Janko更是侃侃而談,「中國人穿着的衣服是包住身體,不是立體剪裁,也代表了我們崇尚自然」,「中式男裝一定要破縫線,鈕扣一定要直的,除了是服裝力學的考量,亦代表做人要頂天立地」 。Janko的回答給了我一個啟示:與其在成品上追本溯源講究中與西的成分,倒不如留意一個人如何在中西文化交融中學習、成長、訓練、覺悟,然後去創作。
在Janko的店裏,最能夠見證中西合璧的東西,並非牛仔布旗袍,亦非新潮棉襖,而是Janko本人,及其掌握的設計品味與創作。於是,我請求她讓我當半日裁縫助手,好讓我感受一下她的做衣軌跡。
媽媽:家中的裁縫
Janko安排了May師傅指導我完成一件童裝旗袍。當我步入工作室,看見整張大桌子,桌子上的尺、剪刀、紙樣, 還有衣車,等等等等,立即喚起了我的兒時回憶,因為我眼前的東西都在我的老家出現過。我忽然想起,我媽媽也是一名「裁縫」,是我們家的裁縫。
就如不少成長於60、70年代的香港女性,我媽媽也當過「工廠妹」,也參與過「蕭芳芳對陳寶珠」的追星角力,她從工作中得到手藝,又從手藝中養成品味,掌握了一套壁壘分明的中西衣着規矩。後來,她成為了全職的家庭主婦,而她的手藝只用在自己兒女的衣着打扮上,而她眼中的中西服之別,倒是清清楚楚。
當然,她不會知道旗袍原來源自滿族服裝,更遑論滿族服裝是否中華文化的爭議;她不會質疑傳統的正宗,反正她的工廠前輩教她的就是「傳統」,哪怕她學到的已是民國後因應西方立體剪裁技術而來的「新」做法。她,就像香港,在實踐中遊走於中西新舊之間,無分彼此。
想起母親的經歷,讓我拋開了「中西分明」的概念執着,全心全意跟隨May師傅學習做旗袍。以西方的製衣廠工序來說,設計與打版是頭兩個項目。設計,主要分創作設計及技術設計,也是Janko的主要工作;打版,是當有了初步設計之後,按照設計的圖樣繪畫所需的紙樣,這已經由May師傅代勞了。作為半日助手的我,則從按着紙樣剪裁出各部件的布料着手。
粉袋:旗袍師傅的身份象徵
我以為剪布的第一個步驟就是將紙樣置於布上剪,原來,我先要在布上繪上參考線,好讓紙樣與布的紋理對齊, 而要畫出一條筆直的參考線,除了用尺,更要用到一個工具──粉袋。
粉袋,曾經是旗袍師傅的身份象徵,不少師傅都會有自己專屬的粉袋。粉袋,又叫粉線袋,多用棉布或綢緞,做成一個雙層的袋子,一根棉線貫通其中,袋內裝上各色粉末。使用時,將棉線從袋裏拉出,再用沾滿粉末的棉線在布上輕輕一彈,便會在布料上留下一條直線。
短直線可以直接畫,長直線可以張開雙手以粉線彈劃,曲線亦可以使用粉線。早年沒有氣消筆、水消筆、畫粉時,裁縫們畫裁剪線,都用粉線袋。「那麼,為什麼現在不用水消筆,還要用粉線袋呢?是因為傳統嗎?」我問。May師傅答道:「是因為好用啊!」
好用,是May師傅選取工具的標準。當我笨手笨腳地按着紙樣剪布料時,May師傅又給我介紹她另一個「好用」的工具──剪刀。早於明代宋應星《天工開物》便有記載剪刀,「凡取葉必用剪,鐵剪出嘉郡桐鄉者最犀利,他鄉未得其利」,這樣算起來,中國的剪刀至少也有400年的歷史了。
而May師傅給我推介的是一把德國製剪刀,「這剪刀要600多元的,只用來剪布,物有所值」。果然,這把剪刀的鋒利是順滑的,事半功倍,讓我想起剪刀的起源。據說,剪刀是由公元前1500年的古埃及人發明的,而說起古埃及文明,是中、是西,還算是南呢?
跟Janko聊起她學貫中西的衣着學問,再跟May師傅當半日助理做一件旗袍,令我更深刻地明白:中西文化,既存在於成品,更活在概念、方法,與人。中或西,都不是死物,它們是活的,有了中西文化的流動,人在其中選擇好用與有用,好的取之,不好的棄之,今時之不好,卻可能是未來之有用,此乃文化的活。
中與西的結合,無論成了什麼,其初衷就是要尋求突破的新,既然是兩者生下來的寶寶,寶寶長得較像父或母又何必計較呢?
話說回來,我那一件童裝旗袍做得怎樣?半日太短,工序太多,我想當然將餘下的工序都帶回家給母親,畢竟有媽的孩子像個寶。
原刊於香港三聯最新出版《讀書雜誌》創刊號,本社獲授權轉載本期文化焦點「衣食住行中的中西文化」的〈衣: 中西是方法,一種尋求創新的方法〉一文,全系列文章請見《讀書雜誌》創刊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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