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小說與古代藝術文物

筆者認為今後大家研究金庸小說,亦要秉承梁、林的精神,要同樣做到鉅細靡遺。

8月中,遊戲科學籌劃多年的電玩遊戲《黑神話・悟空》脫穎而出,震驚世界。遊戲以明代章回小說《西遊記》為基礎,並採用大量中國古建築和雕塑作為場景與角色藍本。那些古代藝術傑作耀眼奪目、美不勝收,勾起了世人的興致,進而渴望能夠增進這方面的知識。

其實,大部分在《黑悟空》遊戲出現的古建築和雕塑,梁思成和林徽因均已有研究過,而金庸亦有取之作為素材。只是經過多年,讀者仍未參透箇中原委,便判定是純粹為劇情所需,以致一概忽略了。

要清楚了解為何金庸想盡辦法,要在作品中敘述這些事物的本意。筆者懇請讀者放下對武俠小說的成見,要以偵探的視野去觀察金庸的心境;最好能夠代入作者思維,想想自己會如何把眾多古代藝術珍寶融入故事之中。

金庸在《書劍恩仇錄》後記表明,希望尤其是身在海外的讀者多接觸中國的文物和藝術品,更謙虛地說若然認為小說無聊,就看看圖片。真相是,書中的插圖皆為金庸精心挑選,旨在引導讀者尋根究柢。只要把圖片上的景物與梁林的事蹟連繫,就能夠領悟出金庸的心意。讀者看到插圖上那些散失在外國的文物,也會感受到,梁思成在美國賓大博物館看到被變賣的唐代昭陵六駿石馬時的激憤心情。

以下,筆者將會淺略地講解幾項金庸明示或暗示過的古建築和藝術珍品。

五台山佛光寺

鐵掌峯是暗喻山西五台山,金庸再用《武穆遺書》來替代山上的佛光寺。請細心留意,佛光寺主殿東大殿外側有一座大銅鐘,正門前有兩個滅火用的大水缸。大家重溫丘處機與江南七怪在嘉興醉仙樓以及在古剎法華寺激鬥的一段後,也必然會讚賞金庸筆力萬鈞,將水缸和銅鐘與武打場面融合得淋漓盡致,無比精彩。

左:2017年電視劇《射鵰英雄傳》劇照。右:《黑悟空》一幕用佛光寺作場景。
左:2017年電視劇《射鵰英雄傳》劇照。右:《黑悟空》一幕用佛光寺作場景。

丘處機拋出銅缸,當即抽劍在手,點足躍起,伸劍割斷了巨鐘頂上的粗索,左掌推處,那千餘斤重的巨鐘震天價一聲,壓在銅缸之上。韓寶駒再有神力,也爬不出來了………

金庸偏愛含蓄曲折,故在《射鵰英雄傳》裏絕口不提佛光寺。他安插與佛光寺相關的人物在《神鵰俠侶》和《鹿鼎記》出場,就是要留下線索,以待解謎者追查。

敦煌石窟與壁畫

金庸做啞謎,慣用借喻,再施展合而為一的編撰手法,便編織出一幕在曲三酒館裏的〈密室療傷〉。這個密室既暗示北平協和醫院的病房、劉半農沖晒相片的黑房,又代表戲院的放映室,而最重要的是寓意敦煌石窟。收藏在密室內的書畫,是暗指莫高第61號石窟西壁上的「五台山全圖」。梁、林從該幅壁畫斷定佛光寺的位置,遂決心要到當地尋覓依然屹立的唐代木構。

左:敦煌第96號石窟。右:第61號石窟文殊堂內的五台山全圖(局部大佛光寺)。
左:敦煌第96號石窟。右:第61號石窟文殊堂內的五台山全圖(局部大佛光寺)。

五台山清涼寺

《鹿鼎記》有一幕寫順治皇帝出家避世,隱居於五台山清涼寺。原來林徽因曾到過清涼寺勘察,並在清涼石旁留影。清涼石是一塊巨岩,岩下空隙可容人彎身穿過。讀者以之比較《射鵰英雄傳》第21回〈千鈞巨岩〉的配圖,應會發覺兩者有幾分相似。巨岩壓着代表徐志摩的歐陽克,更壓斷了腳,而現實是梁思成因車禍而斷腳。小說作家會在作品中懲罰或戲弄他不喜歡的人物,金庸也不例外。

左:林徽因在清涼石旁留影。右:《射鵰英雄傳》第21回〈千鈞巨岩〉配圖。
左:林徽因在清涼石旁留影。右:《射鵰英雄傳》第21回〈千鈞巨岩〉配圖。

大同善化寺吉祥天女

綜合梁家父女的言談以及金庸細膩的筆觸,庚戌子推斷出,在大同善化寺內的一尊大吉祥功德天仙女塑像,就是段譽一眼着迷的神仙姊姊。

左:1934年夏,林徽因在山西汾陽小相村靈巖寺與佛像對望。右:1937年,林徽因與佛光寺東大殿供養人甯公遇塑像合照。
左:1934年夏,林徽因在山西汾陽小相村靈巖寺與佛像對望。右:1937年,林徽因與佛光寺東大殿供養人甯公遇塑像合照。

梁林女兒梁再冰憶述:「母親說,她恨不得也為自己雕一尊像,讓自己陪着這位虔誠的唐朝婦女,在肅穆中盤腿再坐上他1000年。」

梁再冰說的唐朝婦女,是佛光寺東大殿供養人甯公遇。

另外,在考察山西應縣遼代木塔釋迦塔期間,梁思成在致夫人的信中說:「回想在大同善化寺暮色裏,你面向塑像瞠目結舌的情形,使我愉快地不願忘記那一剎那的人生稀有,由審美本能觸發的銳感……」

金庸要讓林徽因達成心願,於是構思一尊塑像來代表自己心目中的神仙姊姊,就是林徽因。我們重溫《天龍八部》第二回,段譽凝視神仙姊姊時的恍惚心情:

更奇的是一對眸子瑩然有光,神采飛揚。段譽口中只說:「對不住,對不住!我這般瞪眼瞧着姑娘,忒也無禮。」明知無禮,眼光卻始終無法避開她這對眸子,也不知呆看了多少時候,才知這對眼珠乃是以黑寶石雕成,只覺愈看愈深,眼裏隱隱有光彩流轉。這玉像所以似極了活人,主因當在眼光靈動之故。」

金庸形容玉像眼光靈動,栩栩如生。比對一下,就明明是描繪在善化寺殿內一站千年,林徽因為之瞠目結舌的大吉祥功德天仙女像。

大同善化寺吉祥天女。金庸描寫神仙姊姊:「眼珠乃是以黑寶石雕成,只覺愈看愈深,眼裏隱隱有光彩流轉」。
大同善化寺吉祥天女。金庸描寫神仙姊姊:「眼珠乃是以黑寶石雕成,只覺愈看愈深,眼裏隱隱有光彩流轉」。

梁思成朝思暮想的遼代木塔,位於山西應縣的「釋迦塔」。
梁思成朝思暮想的遼代木塔,位於山西應縣的「釋迦塔」。

《天龍八部》第一卷插圖為大理崇聖寺三塔。梁思成在〈中國的佛教建築〉提到這塔,認為是唐代密簷磚塔的傑出例子。
《天龍八部》第一卷插圖為大理崇聖寺三塔。梁思成在〈中國的佛教建築〉提到這塔,認為是唐代密簷磚塔的傑出例子。

《笑傲江湖》第四卷為嵩嶽寺塔,中國現存最古的磚塔。梁思成:嵩嶽寺塔如同佛光寺大雄寶殿在木結構的殿堂中那樣,是一件最珍貴的遺產。
《笑傲江湖》第四卷為嵩嶽寺塔,中國現存最古的磚塔。梁思成:嵩嶽寺塔如同佛光寺大雄寶殿在木結構的殿堂中那樣,是一件最珍貴的遺產。

天寧寺塔

《倚天屠龍記》第三卷有一幅插圖是北京天寧寺塔並附有簡註。表面上,金庸是要帶出火燒萬安寺木塔一幕的靈感來源。不過,細究其因,便會明白金庸是指引大家去讀一篇由梁林合著的論文〈由天寧寺塔談到建築年代之鑑別問題〉。

左:《倚天屠龍記》第一卷書影。右:《倚天屠龍記》第三卷的插圖北京天靈寺塔。
左:《倚天屠龍記》第一卷書影。右:《倚天屠龍記》第三卷的插圖北京天靈寺塔。

梁林指出,以往的記述草率粗疏,以訛傳訛而導致謬論百出。他們以專業知識和嚴謹的態度去辯證這座塔的建造年代。相信讀過這篇論文的讀者,也會敬佩梁林的求真精神和如同神探褔爾摩斯的偵探頭腦。

梁林先從宏觀的建築構材和輪廓剖析,再對其他細節如欄杆、斗拱、雕飾等調查,提出了確鑿不移的證據,絕非信口雌黃。他們認為清代康熙和乾隆的碑文寫得天花亂墜,不應該照單全收。研究者要負起責任,認真地尋求真相。

筆者認為今後大家研究金庸小說,亦要秉承梁、林的精神,要同樣做到鉅細靡遺。首先應找出主幹故事的脈絡,與近代歷史軌跡互相比較,然後進一步去解開角色與武功名稱的寓意;而更深一層的功夫,是去研究書中詩詞、聯句、回目、場景地點等等;甚至扉頁上的印章、插圖和書面,都不應該輕率略過。

最後,1992年天靈寺塔重修,在塔頂發現的碑文證實了梁、林判定該塔是建於遼末的論說真確無誤。庚戌子遐想,金庸可有將所有謎題的答案收藏在某個角落,或者在某件物件之中呢?因為郭靖黃蓉把《九陰真經》與《武穆遺書》隱藏在倚天劍和屠龍刀內,而金庸亦安排了只有滅絕師太一人知道這個秘密。

左:《俠客行》下卷插圖,春秋時代武士銅盔。右:梁思成在考古發掘場地,戴上古代頭盔。
左:《俠客行》下卷插圖,春秋時代武士銅盔。右:梁思成在考古發掘場地,戴上古代頭盔。

《鹿鼎記》第三卷扉頁上的圖片:五台山佛光寺大殿內之唐塑佛像及諸菩薩。
《鹿鼎記》第三卷扉頁上的圖片:五台山佛光寺大殿內之唐塑佛像及諸菩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