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因反對天星小輪加價而引發九龍騷亂的主角蘇守忠,1996年出家做和尚,75歲的老和尚近日應筆者邀約「出山」接受訪問,叫他回顧前塵往事和點評年初二的旺角大衝突。原先以為這位香港社會運動抗爭先驅,會同情年輕抗爭者,豈料今天的蘇守忠卻站在抗爭者的對面,而且態度出乎意料的強硬,他直斥激進的年輕人「冇腦」。究竟是蘇守忠變了,抑或是當下的新世代「不識時務」?
1966年4月4日上午,25歲的蘇守忠單人匹馬走到中環天星碼頭絕食抗議,他身穿用白油漆寫上「支持葉錫恩」、「絕飲食」和「反加價潮」字眼的校服外套站在一張小摺櫈上,沉默抗議天星小輪加價「斗零」(五仙)。聚集人群愈來愈多,示威人士後來在九龍多處地點燃起火頭,最後與防暴警察在彌敦道爆發嚴重衝突,釀成騷亂。蘇守忠由始至終平和地站在天星碼頭,即使晚上回家稍作休息也沒有走入示威人群,最後警方只能控告他「阻街」。
沒有蘇守忠,便沒有66年的騷亂,蘇守忠因此被一些社會學學者稱是香港社會運動先行者,他本人也樂意接受這頂桂冠。然而,蘇守忠此後卻悄然離開抗爭舞台,1966年以後大大小小的示威活動都沒有他的身影。80年代筆者以記者身分訪問蘇守忠時,他已是執業中醫。1991年他皈依聖一法師為佛門弟子,1996年在寶蓮寺受三壇大戒正式出家做和尚,法號曜樂比丘。
和平抗爭單打獨鬥
今年是反天星小輪加價騷亂50周年,筆者再約蘇守忠見面,希望訪問他寫一篇回顧文章,起初以為他出家人不問世事,豈料他爽快應約。第一次見面是在春節前,話題集中在50年前的九龍騷亂;第二次是在年初二旺角騷亂後,筆者要求他以過來人身分評論這次事件,這兩次見面蘇守忠都無所不談,知道的都坦誠相告,有些言論頗為出位。他坦言自己愛國,不滿意「美國佬」到處「蝦蝦霸霸」,這與他50 年前的「反殖」、「反霸權」思想如出一轍。蘇守忠1941年生於廣州,49年跟着父親逃難來港,他記得童年在廣州見到孫中山畫像時都會鞠躬,顯見他的愛國思想是自小養成。他直言不會因為自己是民間抗爭運動先行者而支持街頭抗爭,所以1966年後他什麼遊行也不參加,50年不變。蘇守忠,50年前那場絕食抗議,他下定決心單打獨鬥,他沒有鼓動別人上街示威,他受耶穌和甘地影響,是和平抗爭主義者,多年來不少人以為青年蘇守忠是激進分子,是誤會了他。
筆者直接問他對剛發生的旺角騷亂怎樣看法,他劈頭就是兩個字: 「冇腦!」力斥參與者對政治無知。「咁樣搞抗爭死梗!」和尚有火。筆者追問:「咁,應該點搞?」蘇守忠簡單直接一句: 「最好唔好搞!」他補充說, 如果有訴求,可以寫文章,洋洋灑灑寫它幾千幾萬字。蘇守忠說得很認真,他真的相信寫文章可以改變政府施政,筆者馬上想起晚清康有為、梁啟超向光緒皇帝「公車上書」年代,但時代變了,如果說寫文章可以影響施政,香港怎會去到這個田地。這位當年社運英雄,對時下激烈抗爭青年狠狠鞭撻, 「佢哋有幾多斤両呀?有幾多號召能力?有幾多精神力量?人搞佢又搞──」不認識蘇守忠的人會覺得他絕情,以為他可能年紀大思想變得保守。說到這裏,眼前這位老和尚動了真氣: 「你哋認識嘅蘇守忠,只係1966年4月4號企喺天星碼頭嘅蘇守忠, 以為我當時只係一時興之所至出來搞事,如果咁諗就大錯特錯!」
站在高那一邊?
蘇守忠說,在1966年現身絕食抗議之前,他已積聚了多年的精神和意志力,包括10年自修讀書,三次申請入天主教修院精神歷練(三次都被拒絕)的意志力量表現。1964年行船經過新加坡短暫停留,強烈感受到新加坡人的自信和自尊,反觀當時的香港,是個「洋奴」社會,那個時候開始,已興起回港後要幹一番事業的念頭。他從沒有對人談及抗爭計劃,只在行動前告訴葉錫恩(時任市政局議員)和一位朋友: 「要做啲嘢反對天星加價。」但沒有透露是去天星碼頭抗議。直至1966年4月4日,這個驚天秘密才揭開。蘇守忠憶述這段往事,是要告訴後來者,抗爭不可亂來,要經過修煉、潛修,積聚能量,才能成事。他不承認自己保守, 「我唔覺得自己保守,我只是比其他人成熟。」
村上春樹說: 「無論高牆是多麼正確,雞蛋是多麼地錯誤,我永遠站在雞蛋這邊。」蘇守忠不來這一套,現在的蘇守忠似乎選擇站在高牆那一邊。50年前,青年蘇守忠是雞蛋,港英政府是高牆,當年他敢於同港英政府抗爭,為何不認同新一代青年抗爭?蘇守忠還是強調行動之前必須經過潛修、積聚力量,要醒覺自己所為何事。他批評現在的青年想做就做,不考慮效果和後果。「你同我講畀班馬騮聽,唔好人哋叫你做咩嘢就做咩嘢!未曾經過修煉,功夫未到家,就唔好出來搞嘢!」「香港已經淪落到呢個地步,唔好再踩多腳。」老和尚的心思,同當下香港建制派所想的,看來很一致。他不揣測年初一旺角衝突初起時,現場何解只有幾名交通警員,以致亂局一發不可收拾。然而,他認為和1966年防暴警察鎮壓手段比較,今次的警察「實在太客氣」。老和尚對時局的看法,往往有意外的答案。有時他卻在不知不覺間顯露出眼界和功力。且舉一例,特區政府未宣布拒絕成立由法官主持的獨立調查騷亂委員會時,他已對筆者預言特首不會同意成立這個委員會,老和尚道出個中玄機: 「中央不授權,梁振英不會做。」
與戰友割蓆
話題再轉回1966年的騷亂,筆者提及他的戰友葉錫恩時,蘇守忠氣上心頭,說他們於騷亂結束後已不是朋友。他憶述,起初,葉錫恩為香港貧苦大眾請命,到英國請願,值得支持, 「我們確實需要借重葉錫恩這些洋人嘴巴去罵港英殖民政府,而且她在英國有議員朋友,可以在國會提出質詢令港英政府難堪。」蘇守忠形容最初兩人的關係是互相利用,換句好聽的,就是「互相支持」。到4月4日,蘇守忠開始在天星碼頭絕食抗議,葉錫恩來到碼頭,但站在遠處他看不到的地方,只派了杜學魁(後來成為葉錫恩丈夫)向他傳話,說: 「葉錫恩在附近,要見你。」蘇守忠拒絕見葉,因為不想離開抗議現場;最令他不滿的,是葉錫恩擺出君臨天下姿態,要蘇守忠移船就磡,像臣子朝見君王般,無非是要讓傳媒以為這場抗爭是她領導的。蘇守忠認為,葉錫恩作為議員,理應主動上前慰問他才對。兩人就是因為「見面禮」問題結下樑子,加上其後發生「盧麒事件」,蘇葉已成陌路人。
盧麒是第一批到天星碼頭聲援蘇守忠的青少年,盧僅17歲,開始只是在碼頭叫叫口號,蘇守忠「阻街」被捕後,盧麒發起於九龍遊行,最後釀成騷亂,盧麒被捕判入獄,出獄後卻被發現在家中上吊「自殺」。盧雖然留下遺書,但因為死狀可疑,他被發現時是以襯衫橫頸綁在碌架床,雙腳着地(按現在說法是李旺陽式自殺),葉錫恩、蘇守忠等人堅信盧不是自殺。後來葉錫恩設立「盧麒獎學金」,拿出300多元支票要蘇守忠在記者攝影機前代表領取,蘇不滿葉錫恩做 show,便推了另一人取支票。到此,葉、蘇正式割蓆。今天,蘇守忠對這段往事仍念念不忘,雖然葉鍚恩去年百歲高壽離世,蘇並沒把他對葉的怨忿忘悼。
同天主教的緣分未到
蘇守忠倔強的性格影響他一生,前頭說過他於九年內三次申請入天主教修院當司鐸都被拒絕。筆者直接問他是否冒犯了院方?他稍作思索,簡單回答: 「可能同天主教的緣分未到。」後來他就皈依佛門, 輾轉出入多間寺院,最後還是選擇在家修行。蘇守忠說,人多的地方就多是非,所以他在家修行是要遠離是非之地。可是,是非並沒有離開這位老和尚,他搬到黃大仙公屋居住後,2013年與鄰居發生爭執,蘇守忠把鄰居告上法庭,指鄰居誹謗他,兩度把燒肉掛在他家門,侮辱他是「燒肉和尚」,法庭判蘇勝訴,鄰居須賠償3萬元給他。蘇對筆者說,至今仍未收到分毫賠償。老和尚當然相信因果報應,他本人就是現眼報,他向筆者講了一個故事:多年前他為一個家庭做了兩件好事,一是替其中一人還了卡數,二是資助另外一人洗腎,總共用了9萬元,他的積蓄本來已不多,竟然膽粗粗去江湖救急,相信是緣分吧。結果,好人有好報,這個家庭一位成員,10多年來每星期兩次送來飯菜,解決老和尚吃飯問題,只要能果腹,他不介意吃隔夜餸。老和尚對塵世事時刻關注,但他只是讀報看電視新聞,沒有上網,他認為上網費太貴,下個月開始會把家裏的固網電話取消,每月可省下百多元。老和尚對於網上世界,尤其是年輕人世界發生什麼事,所知有限,自然無法踰越新舊世代的鴻溝。總結過去50年做過的事,他可有後悔的?老和尚傲然朗聲道: 「姓蘇永遠唔會後悔做過啲嘢!」
後記
今天的蘇守忠,和50年前的蘇守忠一樣,依然倔強、執著。穿起僧袍、法號曜樂的蘇守忠,對麈世間的事仍然放不下,他說和尚也要關心世界大事,方能做到「自覺覺他」。對當下的年輕人來說,蘇守忠的一些看法可能已經過時,但也可能有人把老和尚的說話視作當頭棒喝。蘇守忠不理會別人怎樣看他,我行我素。他現在憂慮的,是如何用僅餘的積蓄度過餘生,原來老和尚也有一般平凡長者的憂慮。筆者向老和尚說:你要打的仗,50年前已經打過了,蘇守忠的名字已載入史冊,夫復何求?大不了,重返深山找間小廟掛單,青磬紅魚,敲經唸佛過日子。此時,老和尚默然。
(作者所擬原題為《50年前「斗零騷動」主角現身說法 蘇守忠怎樣看今天旺角騷亂》)
原文於《明報》刊登,經授權後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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