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業建公師門下

區建公老師書藝卓絕,他是香港書法普及教育的領軍,是道德的典範。

我和長兄埭強幼年的時候都受祖父的薰陶,愛好書畫。1957年我們倆從廣州到香港和父母團聚。當時父親入息低微,無法供我倆一同讀書,只好送長兄到朋友裁縫店裏當學徒。我則幸的得族伯微天伯父介紹,入讀仿林中學。學校的校長陳仿林先生對中華文化和書畫藝術極力提倡,凡書畫有表現的學生,都送出去參加校際書畫比賽。我入學不久,在比賽中獲獎,他便送我到區建公先生的書專去學書法。區先生和校長是鄕親,而且是仿林中學的校董,他知道仿林的學生大都家境貧困,所以校長介紹的學生都免收學費。

第一課

我放學後到建公書專拜見區老師,老師的助手梁子建師兄便給我一張九宮格紙,要我在上面寫上我的名字和地址。老師看了我的字,為我選定歐陽詢的《醴泉銘》作為我練習的帖子,他打開字帖,從頭在九宮格紙臨摹給我看。當時我看見他一筆連一筆,像打拍子一樣。那種節奏感,使我着了迷。一張九宮格紙,很快便寫滿了。老師將那張字遞給我,叫我下星期帶自己的功課來,繼續上課。

第二個星期,老師先看功課,再將用筆的基本技法詳加解析。舉凡起筆的藏鋒、收筆的回鋒、撇捺的出鋒都分別示範,有些更用圖解說明,務求學生能妥善掌握。結字的原理如中軸的平衡、間格的均勻、和左右上下的空間分配等,則遇字而隨寫隨作分析。如是每星期一課,3個月左右,便脫離九宮格,在玉扣紙上摺格書寫了。

同期的同學們各寫不同書體。他們的進步也快。老師的工作桌子是一張很大的長方桌,約有4米長,1.5米寬。老師坐在長邊的中央。同學坐在四周。他們或者自己練習,或者看老師示範和聽他講解。我通常都在家裏做好功課,不用在書專裏補寫,所以我專心看老師示範不同的書體,注意不同的用筆和結字的特徴。那不單增加了我對顏真卿、栁公權和北魏書體的認識,而又增強了我對歐陽詢體的了解。

在區老師處學了幾個月,微天伯父介紹我到他任教的金文泰中學就讀。我便跟區老師說明要離開仿林中學,以後不能再來學習書法了。老師立即說要繼續來書專上課,以後都不用交學費,並囑咐我全心學習。我深深感到老師的厚愛!

區先生(圖)和校長是鄕親,而且是仿林中學的校董,他知道仿林的學生大都家境貧困,所以校長介紹的學生都免收學費。(「墨跡」YouTube視頻截圖)
區先生(圖)和校長是鄕親,而且是仿林中學的校董,他知道仿林的學生大都家境貧困,所以校長介紹的學生都免收學費。(「墨跡」YouTube視頻截圖)

小助教和故宮藏畫照片展

59年暑假,書專有不少來學寫字的小學生。大桌子的四周都坐滿了人。老師請我和幾個同學做小助教,專門幫忙那些小學生練習基本用筆的技巧。在短短3、4個星期的暑假之内掌握筆法委實不容易,小助教的工作真是重要的。老師仍然個別教授。但回到座位之後,小助教便可以看他們能否寫得出那些筆畫來。如果寫不出來,小助教可以做示範,等他們再寫,寫不出來又再示範,經過重覆嘗試,能掌握到的機會便高了。所謂教學相長,我們這幾個小助教的運筆也能更加得心應手呢。

59年5月,台北故宮博物館出版《故宮名畫三百種》大型畫冊,是文化藝術界的空前盛事,當時報章有很多報道。故宮以前也出版過畫冊,但這次特別邀請了日本最好的攝影師,用最先進的攝影器材來攝影製版精印,所以是一個推廣中國藝術的創舉。過了幾個月,報章又報導該畫冊的畫照有一套與畫原大的照片會在李寶樁大厦展出。我們這幾個小助教閒談時悄悄討論如何可以買入場券去一開眼界。第二天,子建師兄對我們說,下課後老師會請我們一起去參觀故宮名畫展。故宮名畫的原大照片非常震憾,對我的繪畫影響很大。我從此抛棄借取近人的筆墨,從臨摹宋元作品重新開始。

我專攻歐陽詢大半年,《醴泉銘》也寫了大半個帖子。老師請子建師兄拿米芾的《方圓庵記》來開始教我行書。又學了大半年,老師要教我隷書。第二課,老師看了我的作業,要改教我篆書。並囑咐我自己練習隸書。篆書則由鄧石如的小篆開始,繼而寫李陽冰的《三墳記》、先秦的《石鼓文》,又寫過一些鐘鼎文,如《克鼎》、《虢季子白盤》和《散氏盤》等。老師不單將石鼓和鐘鼎的拓本給我臨寫,還介紹好幾位清代篆書名家如吳昌碩、吳大澂和何紹基等人的演譯給我參考。

作者(左)與長兄靳埭強(右)攝於建公書專師生展,年份應是60年代,雖然區老師的巨型對聯上寫「辛丑」,但未必是展覽時的年份。(作者提供)
作者(左)與長兄靳埭強(右)攝於建公書專師生展,年份應是60年代,雖然區老師的巨型對聯上寫「辛丑」,但未必是展覽時的年份。(作者提供)

榜書與老師壽辰

有一次,子建師兄對我說,老師想你留下來一起吃飯,老師今晚要寫牌匾大字(亦稱榜書),我們一起觀賞。我當然很感邀有這樣難得的學習機會。吃完飯,老師走入內室。師兄說老師要休息一會,隨即拿起一枝巨型法龍墨磨起墨來。他又在地上舖了毛毯,準備好大筆。半小時左右,老師走出來,拿起筆一揮而就。兩個北魏大字便躍然紙上。我注意他執筆的方法和筆畫起止的韻律,一氣呵成,絕無補筆。

我在建公書專學書一直到1962年中學畢業為止。之後,我入讀崇基學院。因為崇基在新界沙田而我又在校寄宿,不能再每星期去區老師處上課了。但有時周末回家,我仍會順路去向區老師請安。1964年,老師78歲壽辰,子建師兄通知說老師要請我參加壽筵。我當時刻了一個印「建公七十八」送給老師。 壽筵中,我們以前幾個小助教坐滿一桌,老師走過來給我們每人送一本冊頁,裏面兩頁,是老師的墨寶。我們都驚喜若狂。那本冊頁是我來美讀研究院時隨身擕帶的少數物件之一。

再沐春風

1972年,同門好友來信告訴我區老師去世的消息。我想起老師對自己的恩典,他對貧苦學生的呵護,因應每個學生的性情和進步施教,諄諄善誘,和靄可親,深深懐念這位令人敬佩的導師。老師畢生對書法藝術的發揚和普及,作出鉅大的貢獻。

有人說老師專長於北魏。他的魏體固然極盡雄偉恢宏的氣度,但他篆、隸、草、楷、行各體倶精。子建師兄說,老師的牌扁不是單寫魏體的,只因求書的商戶特別要求才寫。他們覺得老師的北魏可以驅邪,能使生意興隆。

我最近見到老師壯年所寫的篆書《先賢傳記四則》(1936,見黄宣游著,《香江墨跡──構築香港的書法》,香港三聯出版社,2024),字的結體疏密對比特強,而引筆優美,婀娜多姿,如鸞鳳翩翩起舞,風格融會《石鼓》和清代大師如鄧石如、何紹基和徐三庚等,而別樹一幟。我不禁拿起筆來學習,並詠七律一首:

區師翰墨記先賢,篆體清奇法自然;
時卷時舒生妙韻,或翔或舞出群仙。
吾書筆抖依牆漏,垂引毫枯賴意全;
今日臨池逢寶跡,春風再沐念當年。

老師書藝卓絕。他是香港書法普及教育的領軍,是道德的典範。

作者臨區建公篆書先賢傳記一則。(作者提供)
作者臨區建公篆書先賢傳記一則。(作者提供)

《香江墨跡──構築香港的書法》書影。(「墨跡」Facebook)
《香江墨跡──構築香港的書法》書影。(「墨跡」Facebook)

註:本文部分採自作者撰《書專回首》一文,該文見黄宣游著,《香江墨跡──構築香港的書法》(香港三聯出版社,2024)。

 

靳杰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