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皇帝批奏摺發現的一件大案

唯在10萬件奏摺硃批中的乾隆,才是一個作為大清皇帝的乾隆,才是一個歷史上版圖最大、GDP當世第一的朝代君主,才是一個在歷史上真實存在過的乾隆。

乾隆皇帝在位60年,為了不超過他爺爺康熙皇帝的61年,他提前退休,當了3年太上皇。如此算,他是中國在位時間最長的皇帝。在全世界,他也能排進前十。

乾隆皇帝,每天要批閱幾十件奏摺。他用紅筆寫,叫做「硃批」。他主要靠這個方式獲得信息,領導和掌控國家。有人統計,乾隆一輩子批了10萬多個硃批。其中,他寫的最多的,就是「知道了」這三字。乾隆這一招,是學他爺爺康熙和父親雍正。他們都寫了大量的「知道了」。而清朝後輩皇帝,也代代相傳這麼寫。

台北故宮博物院,曾專門把每個皇帝批的「知道了」搜集對比,比誰寫的更好看。但是,如果認為清朝皇帝們寫 「知道了」是敷衍朝政,那可是誤解。從下面一件事上,可看出乾隆皇帝是如何批奏摺的。他在批摺中,還發現了一件貪污大案。

乾隆皇帝老年朝服像。(Wikimedia Commons)
乾隆皇帝老年朝服像。(Wikimedia Commons)

長篇上諭 禁止貪污

1774年,那時乾隆已當了39年皇帝。四月十七日這天,他接到了陝甘總督勒爾謹的奏摺。折子內容如下:「甘肅地區,地瘠民貧,旱災多發。建議按舊例,重啟『捐監』」,即讓想當官的富人,通過捐糧成為監生。所捐糧食,災年賑濟百姓,這樣朝廷每年可省下數百萬兩買救濟糧的銀子。這個建議,當即獲得戶部主管于敏中的贊同。乾隆皇帝自然不知道,當時于敏中已被提前打點過了。

蒙在鼓裏的乾隆皇帝,思忖這事可行。第二天(四月十八日)就高效率地發布了上諭:

「勒爾謹奏報肅州、安西兩州收捐監糧一折,已批交該部議奏矣。昨據該督以甘省通省倉儲一時未能全行足額,奏請仍照舊例,口內各屬,一體收捐。業經部議,准令本色報捐,仍飭該管上司,核實稽查,務使滋弊,業已允許。第念此事,必須能事之藩司,實力經理,方為有益……特調王亶望前往甘肅。」
(見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館藏《上諭檔》,乾隆三十九年四月十八日)

乾隆皇帝發出上面這麼大一篇指示,他擔心什麼呢?他擔心發生貪污。假如謊報災情,藉口發救濟,這捐監所收銀子,很容易進貪官口袋。所以他強調,只准捐糧食,即「本色」,不准折成銀子。並要「核實稽查,務使滋弊」。

光靠這個還嫌不夠。乾隆皇帝覺得,必須派得力的官員去才行。他派浙江布政使王亶望去當甘肅布政使,加強領導。王亶望是山西臨汾人,曾在甘肅多年。他在山丹、皋蘭當過知縣,在寧夏當過知府。他對當地情況和官場,可謂熟悉得很。這就是乾隆調他去的原因。

乾隆皇帝派浙江布政使王亶望去當甘肅(圖)布政使,加強領導。(Shutterstock)
乾隆皇帝派浙江布政使王亶望去當甘肅(圖)布政使,加強領導。(Shutterstock)

亮眼的成績單背後

乾隆在紫禁城召見了王亶望,當面囑咐:甘肅捐監只准收糧食,萬不可濫收銀兩(折色)。參照他省,甘肅打個大折,捐一個監生,定為43石糧食。

王亶望離京。僅6個月,他便給乾隆遞上奏摺,奏稱:實行收捐的安西、肅州及口外各屬,截至9月底,共捐監生19000餘名,收糧82萬餘石。面對親派屬下的亮眼成績單,乾隆皇帝卻表現出了不一般的冷靜。十一月十九日下達諭旨,僅僅用「故屬承辦認真」等寥寥數語,表示了些微肯定。然後便提出四點質疑:

「一、甘肅百姓艱窘,怎會有兩萬人捐監?若是外省商民去報捐,則京城現有捐監之舉,眾人何必捨近求遠?二、甘肅地瘠,少有餘糧,哪有這麼多餘糧,供人購買捐監?若是商人從他處搬運到此,則沿途腳價所費不貲,商人利析秋毫,豈肯為之?三、甘肅半年收捐監糧八十萬石,一年應收一百六十萬石。年復一年,積聚日多。勢必添倉收儲,陳陳相因,更不免霉浥之虞,且各處常平倉谷統計數復不少,又作何動用呢?四、既然每年借糧於民,何不留糧於民間,聽其自行流轉?」
(見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館藏《上諭檔》,乾隆三十九年十一月十九日)

乾隆這個上諭,明眼人都能看出,皇帝心裏起了疑,而疑心直指官員。只不過沒說出罷了。總督勒爾謹為遮掩收銀兩一事,使出渾身解數,呈上一個充滿謊言的奏折:

「甘肅報捐監生,多系外省商民。系新疆開闢,商賈流通,兼之路遠物稀,獲利倍厚。安西、肅州又為邊陲門戶,商民無不經由。近年糧價平減,伊等以買貨之銀,就近買糧捐監,較赴京實為捷便,是以倍形踴躍。甘肅向稱地瘠民貧,蓋藏少。連年收成豐稔,殷實之家積糧日多,多系本地富戶餘糧,供監生採買,並非運自他處。至於收捐監糧,原為倉儲不足,開捐彌補,如果足敷貯額,即當奏明停止。今捐生出餘資,買糧上捐,固所樂從。而本地富戶賣糧得銀,亦無勉強。雖斂粟歸倉,早晚要散之於民,均稱便利。」

對這個奏摺,乾隆一時倒也看不出什麼漏洞,只好在奏摺上批覆:「爾等即任其事,勉勵妥當為可也。」話雖這麼說了,但從此後發生事情看,在乾隆皇帝內心,這事並沒過去。

儘管在乾隆四十二年五月,王亶望升為浙江巡撫,由王廷贊接任,繼續瞞着乾隆捐監收銀子,地方官們仍大肆斂財。但這個暗雷,其實是愈埋愈大。

從1774年4月批准甘肅捐監,到王亶望離開,兩年多時間,15萬商民成了監生,收捐糧600萬石,監生和捐糧數不僅是全國之冠,而且比戶部統計的各省總和都多。從王廷贊接手,到1781年4年間,又收捐糧500多萬石,增加12萬名監生,前後相加,共有27萬人買官成功,而1100萬石糧食,卻子虛烏有,被折成銀子1500多萬兩,其中很大一部分,以賑濟災民名義,進了官吏們腰包。這事在甘肅當地,已是公開秘密,只瞞着皇帝老兒一人。

乾隆四十二年五月,王亶望升為浙江巡撫,由王廷贊接任,繼續瞞着乾隆捐監收銀子,地方官們仍大肆斂財。(Shutterstock)
乾隆四十二年五月,王亶望升為浙江巡撫,由王廷贊接任,繼續瞞着乾隆捐監收銀子,地方官們仍大肆斂財。(Shutterstock)

因不孝而被革職留用

乾隆四十五(1780)年,乾隆皇帝第五次南巡到浙江。巡撫王亶望迎駕,大肆修建亭台樓閣,張燈結彩,花銀子如流水。乾隆非常不悅,對王亶望嚴加訓飭,告誡今後絕不許如此鋪張。得知王亶望母親過90歲生日,乾隆皇帝送了一幅御筆牌匾和四張貂皮、兩匹錦缎,給足了王亶望面子,獎勵他的孝心。

剛過一年,杭嘉湖道台王燧、嘉興知府陳虞盛兩人,借皇上南巡虛報冒領的貪污罪行敗露了。這讓乾隆更懷疑他倆的上司王亶望,命大學士阿桂辦案時,要兼查王亶望的問題。王亶望風聞消息,慌不可終日。

此時,他已被彈劾,因奔喪未守制(家眷滯浙江)被革職,留用海塘工程。按說,媳婦留戀杭州,沒去山西給婆婆守孝,是多大點事呢?害得一個省委書記,被降成治河工程的項目經理了。問題是清朝皇帝們已接受和認同了很多漢文化的觀念:對父母都不孝之人,那對皇上,大概也不會忠心。這後一條才是王亶望被撤職的原因,也是他慌的原因。

王亶望這時想出了一個下下策,他請閩浙總督富勒渾代為上奏,願罰銀50萬兩以充塘工費用:「本年繳銀二十萬兩,其餘三十萬兩,將所有田產、什物陸續售變,每年措繳銀六萬兩,分作五年全完。庶稍盡犬馬報國之忱。」

乾隆皇帝在奏摺上硃批:

「王亶望在浙江任官不久,擁有如此鉅資,應當是在甘肅任上所得。
甘肅收捐監糧,必有私收折色銀兩,據為己有的情弊。」
(見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館藏,乾隆朝硃批奏摺,乾隆四十六年閏五月初五日)

這次,乾隆皇帝終於將一直藏在心裏的懷疑,直接說出來了,而且說「必有」。於是查案大臣阿桂率一眾辦案官員,反覆審問王燧、陳虞盛等貪官,但卻始未查獲王亶望貪腐的任何線索。因缺真憑實據,無奈只得不了了之。王亶望幸運地又躲過一劫。乾隆皇帝也只好把所有的懷疑,重新又放回肚裏。

王亶望早已被彈劾,因奔喪未守制(家眷滯浙江)被革職,留用海塘工程。(Shutterstock)
王亶望早已被彈劾,因奔喪未守制(家眷滯浙江)被革職,留用海塘工程。(Shutterstock)

回民起義 再勾起疑竇

乾隆四十六年(1781)三月,甘肅發生了蘇四十三起義。乾隆派時年31歲的軍機大臣和珅、文武雙全的大學士阿桂和新任陝甘總督李侍堯進剿。萬沒想到,乾隆從奏摺中看到清軍遇雨受阻,重又勾起心中疑點。乾隆批摺,直指要害:「甘肅省向來俱以被旱須賑為言,幾於年年如此。」

他質問,不是年年都說,甘肅乾旱,須救濟嗎?怎麼和珅一到就下雨,阿桂還遇到4個時辰的大雨?「昨和珅一入甘境,即遇陰雨。今阿桂折內又稱,二十二日,得有密雨四時。可見該省,亦並非竟少雨澤。人言俱未足信。」乾隆這後一句:「人言俱未足信」,分量非比尋常。這是把此前的甘肅省主要官員──勒爾謹、王亶望、王廷贊全都包括在內了。

「著傳諭阿桂、李侍堯確切訪察向年雨水情形。據實覆奏。」

軍情當前,乾隆卻要求查往年的雨水情形。這是又要查捐監有無貪污了。

終於,甘肅捐監收銀一事,要瞞不住了。阿桂和李侍堯查出:甘肅歷年捐監,確實收了銀子。前總督勒爾謹、布政使王廷贊和浙江的王亶望,被交刑部審理。

王廷贊供述:「原本只收捐糧,不收銀子。因無人報捐,才改收監銀。因擔心州縣強行低價買糧,才決定一名監生交銀五十五兩(四十七兩購糧、雜費八兩)。甘肅糧賤,此數足夠。又因捐生多在省城,就讓蘭州府辦理。各州縣收銀交蘭州府存貯。然後把銀子配發各州縣,買糧補庫。按季統計彙報。」

看了這套掩飾罪行的供詞,乾隆皇帝可以說是相當憤怒。他徹底駁斥了這一說法,認為根本不能相信。硃批:

「所供殊不足信……甘肅收納監糧,原為倉儲賑濟起見。自應收本色糧石……何得公然定數,私收折色?」

乾隆對折收銀子,向來敏感。定價中居然還有所謂雜費8兩,這哪裏逃得過明眼人?8兩是何等大數!

「且從無一字奏聞 ?」

在強有力質問之後,乾隆皇帝接着批出很有邏輯的一段話:

「若雲甘省糧賤,五十五兩已符定額,足敷採買。則該處收成,自必豐捻。何以每年又俱須賑災。」

「如賑災數實,糧價必昂。則五十五兩之數,又斷不敷採買。」

「兩者均不可解。可見所供,盡數支離。」

時年69歲的乾隆皇帝,批文是層層抽絲剝繭,一氣呵成:

「且捐監一事,自應聽本生自行平買,交納糧石。何以必欲官為收銀,並交首府總辦?明系官折收於前,又復冒銷於後。兩邊俱得便宜,而百姓仍從中受累。」

「此事情弊甚大,不可不徹底清查。」

乾隆皇帝在批文後面一段,也預見到了此事後果:

「但恐如此徹底一辦,合省地方官,皆為有罪之人。」

但是乾隆皇帝還是給出了他的最終答案:

「然此事終不可不辦。」

王亶望辯稱 給自己找死

以上乾隆批文,全文很長,從此可知這皇帝當的也是夠累的。但是,再看王亶望供述,只憑頭一句,就又得寫硃批了:「風聞有收銀子的事。」

王亶望供述:「當時責成蘭州府查禁,並結算彙報。後來想,捐多穀多,以至一度放鬆,由各級官員通融辦理。」不難想見,王亶望這番供述,不僅騙不過乾隆,而且簡直是在給自己找死。

乾隆批道:

「再行審訊王亶望。將彼時道府何人?如何私收捏報各情弊?令其逐一供明復奏。」

傳諭阿桂、李侍堯,將王亶望在甘肅時,結報監糧各道府,查案具奏。」

「捐收監糧,原為倉儲起見。今既稱私收折色,仍行買補谷石還倉。且以捐多穀多為能事。是該省之糧石充足可知。何以每年又須賑恤?」

「流通便民之事,百姓亦自知也。何必輾轉經手官吏收買?」

「以惠民之事,而轉為累民之舉。徒令不肖官員,借端肥私。」

「此事不發則已,今既經發覺,自應根究到底,令其水落石出。」

「此事積弊已久,通省大小官員,無不染指有罪。」

乾隆指出,絕不能因為涉及人多、法不制眾而採取迴避。最不缺的,就是當官的人:

「況中外人才不乏。斷無少此數人,便不能辦事之理。」

乾隆皇帝在硃批中還反問臣下:若這事還不嚴肅處理,那麼將來,貪腐官員們還有什麼事不敢幹?「此而不嚴行查辦,將何事而不可為?」

乾隆皇帝接着把查辦任務,指名道姓下達,而任務內容寫的非常具體:

「著傳諭阿桂、李侍堯:務將此事如何舞弊分肥,如何冒銷勒買之情弊,
並向來蒙混出結之道府,嚴加根究,據實指明參奏。」

接着,針對辦案官員,乾隆皇帝又專門寫了一段,其措辭頗值得琢磨:

「倘阿桂等此次稍存瞻徇,代為承擔,將來別經敗露,伊二人何以對朕耶。」

乾隆皇帝沒說部下包庇罪犯,而說「代為承擔」。那麼,將來通過別的途徑又敗露了,怎麼辦?乾隆皇帝不說「我要怎麼懲辦你們」,而是說「你們二人,那時候可怎麼面對我呢?」這個言辭分量,簡直重的無以復加。

案情迅速 真相大白

臣子還敢徇私枉法去辦這件案嗎?案情迅速真相大白。此前,官員貪污1000兩銀子要被處斬。但本案涉及官員太多。經奏乾隆皇帝一再法外施恩,擬定貪2萬兩以上處斬,1萬兩以上處斬監候。

前總督勒爾謹貪7萬兩,恩賜自盡,其子發配伊犁;王亶望貪100萬兩,處立斬,其10子發配伊犁;王廷贊貪28 000兩,處立斬。本案共57人被斬首,另137人分別被處以撤職、查抄、杖責、發遣、斬監候等各種懲罰,已升官、退休和外調的也一律抓回審判。唯已死者,不再追究。

案情還有個細節。甘肅官場想拜見王亶望,有個口訣:「一千兩見面,兩千兩吃飯,三千兩射箭」,估計那時的「射箭」,就是可一起玩耍、打高爾夫、唱卡拉OK的意思。就連總督勒爾謹的門房曹祿和宋興兩人,也收了上萬兩銀子的「門包費」。

乾隆皇帝對此,在奏摺上硃批:

「嚴禁各省大吏,設立管門人收受門包費。遇有官員求見,由中軍巡捕傳稟,
並將此旨製成匾額,高懸於各督撫衙署大門之上,每年都要在年終會奏,不得有誤。」
(見《宮中檔案乾隆朝硃批奏摺》,台灣版)

乾隆皇帝生怕他的指示落實不了,居然要求把這指示,寫在牌匾上,掛在大堂上。

乾隆皇帝關於此案硃批奏摺,件數、字數都多,難以盡述。但還有兩段硃批,值得引述:

「甘肅於乾隆三十九年恢復捐監舊例,當時大學士于敏中管理戶部,即行議準。
又以若准開捐,將來可省部撥之煩。巧言飾奏,朕誤聽其言,遽爾允行,至今引以為過。」

另一段硃批是:

「究因朕用人不當之過,深以為愧。」

被頌為英明無比的乾隆皇帝,儘管年事已高,卻是本案的發現者和破案者。但他從未因此表彰自己的先見和睿智,反而他對本案發生,承認了過錯,做出了自我批評,而且表示了「深以為愧」的慚愧之情。此情此過,公示於天下。

本文中的乾隆,既不是影視劇中的那個乾隆,也不是中國千萬老百姓想像中的那個乾隆。唯在10萬件奏摺硃批中的乾隆,才是一個作為大清皇帝的乾隆,才是一個歷史上版圖最大、GDP當世第一的朝代君主,才是一個在歷史上真實存在過的乾隆。

後記

聞管兄言及凱普公司反腐事,有同感遂寫此文。文中乾隆硃批未註明出處的,摘自《大清高宗純皇帝實錄》1130至1151卷。

潘星
寫於成都
2024年4月15日

潘星簡介:

籍貫湖南,復旦大學新聞系畢業,曾在中央新聞紀錄電影製片廠擔任導演10年,後辭職做廣告人,曾任職香港文化傳播事務所副總編輯,現做電腦系統整合工作。